时代的车辙辘辘,终把重负交予我们:引领历史洪流,继承那方戏台,传扬那旧日的风流,在崎岖的阡陌上走出生命之大从容!
印象中的戏台似乎总茕茕孑立在百年前,狼烟缭绕四周,本是模糊不清的存在,这夜,却异常清晰。
民国的夜深沉啊,可就是这样沉黑如铁的天幕,却独愿意给那方戏台吐一线逼仄的白光。
一张脸谱桃红柳绿,一双飞眉直入鬓角,眼皮乌黑好似莹然有泪,浓妆艳抹好像南国红豆。贵妃提裙,锣鼓声密集,步形如莲,隆重而雍容,“好似嫦娥下九重,凄凄冷落广寒宫,吓,广寒宫!”贵妃弯腰下倾,张口衔杯,振一振水袖,拂一拂华衫,踩着凄哀的韵脚,行云流水间善睐皓齿。他举扇回眸,流盼,巧笑倩兮,顾盼生姿,艳压群芳。
梅兰芳那副清越如铁筝的嗓子,在这场戏中彻底放开,恰似新雨的霁月攀上虬朗的高枝,好个玉净花明!
一曲贵妃醉酒,将梅兰芳半世修为精巧融合,高亢处的岁月不惊与唱词里的悲喜莫辩俱被沉淀下,困窘之处反显宁静,悲唱之余反作无声。所谓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戏台下卸了红妆,仍不改戏里矜持,烽火引燃他的长衫,却烧不尽他飘飘美髯,将雄关漫道轻拈于指尖调笑复调笑,把樯倾楫摧熨帖在掌心动容又动容。一生坎坷,一生坐看云淡风轻。
放纵在声色里,不觉中旧时光已远去。言氏昆曲的悲而不怨,怒而不伤;徽班京剧的历久弥香,愈老弥醇;荀派秦腔的甜而不腻,娇而不媚,这些来自民国抑或更早的磬音与秋波终是被车水马龙狠狠抛下,碾碎。
百余载的襟袖翻飞,思绪过处,无不白云苍狗。人们的生活方式日益革新,与之相反,生活态度却越发僵化与颓废。曾经的万物灵长,如今竟只能朽木般依附于脆弱的时装。
都市男女在高楼缝隙里偷生,急匆匆的步伐迈得紧凑,飞龙乘天时只识芙蓉帐暖,洪水滔天时只知作鸟兽散。粗看满腹经纶,细瞧全是草包!五千年传承来的气度和修养呢?均被庸碌的世俗丢开。
昔年不知是谁,走稳健的步子踏上元朝的戏台,站定,人寰千种变化万般莫测,皆化作唇边一声嘲讽:“叹世间多少痴人,多是忙人,少是闲人。酒色迷人,财气昏人,缠定活人。钋儿鼓儿终日送人,车儿马儿常时迎人。精细的瞒人,本分的饶人。不识时人,枉只为人。”
诚如是说,人若要识时,先要从容。
看过一期综艺节目,主持人请一位梨园子弟现场献唱。他淡定起身,一撩戏服。开口便唱,毫不怯场。唱梅兰芳的《天女散花》:“任凭我三昧罢,游戏毘耶。千般生也灭也迷也悟也。”约是动情,唱到最后,竟掬了满面的泪。这个十八九岁的大男孩哽咽着,哑着青涩的嗓子,拖曳出最后一道细腻逶迤的声线,绵软柔长,挣扎着,踉跄着。一路拔高往天去,仿佛数十年的苦痛与辛酸皆被岁月深抵在这少年人的喉。一阵破碎的花腔后,他敛目低眸,重又克制下满溢的情感,末音在舌尖打个转,被长长吐出:“管他凭么秋与冬!”正是呵,休管他!风刀也好,霜剑也罢,全是命运作弄,红尘滚滚,修炼到极至,不过求“从容”二字而已!”
观众席掌声如潮,温柔地吞没年轻戏子清浅的抽噎。他虽年少,却已逐渐明悟。
当人们耽溺于肉欲,流连于物质,生命都变得浮躁与轻狂时,时代的目光便日趋黯淡,然终未曾沦入永夜的留守!只因它的面前出现了这样一群瑰姿奇表的少年:双目如炬,手中高擎火把,将倨傲与卑微,或优势与缺陷俱沉到肺腑深处,像那个梨园少年般,哪怕略有失态也绝不失控,修炼出灵魂的成熟,稳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