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提时代,我隔三差五地会随父母回崇明与外公外婆小住几天。尽管轮船上很拥挤,但我总盼着能回到那个如泉水一般纯净的地方。迎接我的,是清新的空气,成片的麦草,外公瘦削却宽阔的肩膀和外婆堆积着皱纹的笑脸。
我爱坐在外婆膝头,把手埋进满桌子的麻将牌中,时不时帮外婆哗啦啦地搓着,越搓越来劲。我还会假装对着一排麻将沉思,有时突然制止外婆出错牌。打牌的街坊邻居总戏称我是“小精鬼”,外婆一听别人夸我,就笑得更欢了。溪水般流淌的麻将声和嬉笑声从敞开的院门里悠悠传开。
我也爱在外公喝米酒的时候,用筷子伸入瓶中,蘸上一点,吮吸两口,嚷嚷着:“吃吃老酒!吃吃老酒!”外婆总嗔怪外公:“这么小就有了酒瘾,长大还不变酒鬼?”外公笑眯眯地看着我品着筷头上的丝丝酒香,也不反驳,过一会儿又把酒瓶伸向我,试探道:“老酒还吃伐?”
我更爱崇明的三轮车。小时候,我有晕车的毛病,三轮车便是我的天堂。崇明的三轮车夫都是黑黑瘦瘦的,顶着草帽,操着浓重的地方口音。上坡时,他弓着身子,将全身的力气压在踏板上,鼻孔里呼哧呼哧地喘气。但无论这一路有几个坡面,上车前讲好了的价钱是天塌下来也不会变的。
海风是湿润的,景色也是明媚的:无垠的农田麦场,俏皮的稻草人,金黄的草垛,热闹的打谷场……一路上,经常会遇到认识外公外婆的熟人,打个招呼,寒暄几句。每每看到好玩的景象,我总是肆无忌惮地大笑,像劈开毛竹般咯咯地笑,惹得车夫也扭头咧开嘴瞅我。
那些年是那样的愉悦。
近几年,长江隧桥建成通车,我们再也不需要挤轮船了。但由于工作学业繁忙,我们回去的次数一下子减少了。去年春节回崇明,我发现记忆中的崇明、记忆中的那些年似乎已不在。
农田上建起了高楼,街坊邻居一个个搬入新居,三轮车也已凤毛麟角,讨价还价的出租车充斥了街道。外公患上了糖尿病,不能再喝酒了,外婆的笑容也渐渐陌生了,她在院场里把杂物摊开又收好,再摊开。
我不禁怅然:那些年没有了么?消失了么?把我们抛弃了么?
然而,当我看到外婆迎接我回乡时热切的目光,目送我们离去时久久追随着的眼神,我突然发现,那些年中的我也已不见。
我脑中掠过一个模糊而清晰的念头:是我们将那些年遗忘了,抛弃了,于是它就只能随风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