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在古旧的藤椅里,像一座雕塑,更像一座山。当年买下这里的老宅,就是因为环境好。每天清晨,只消在露台站立片刻,便能感受到阵阵山风,裹挟着绿林的湿气,夹杂着泥土的芬芳扑鼻而来。
山离自己不近不远,但是却真真切切。他看看青山,动了动嘴唇,轻微地牵动着唇角的皱纹,仿佛在诉说一段往事,一段遥远的往事。
日本人的大炮打到这个村时,所有的村民都开始慌乱地逃生。儿子拽着画家的胳膊,撒腿往外跑。他一把推开儿子的手,什么话也不说,低头往回走。儿子急得直跺脚,又跑回来拉画家的衣服,画家推搡不及,给了儿子一记重重的耳光,“这是我的家!谁也别想把我从这个家拖出去!”炸弹的声音就在近处轰鸣,眼前到处是乱飞乱窜的子弹,耳畔是村民们此起彼伏的“嗷嗷”声。
画家带着儿子推开老宅的门,眼前是一幅惨不忍睹的画面。生的生,死的死。或慌忙奔跑,或应声中弹。老画家扶着儿子瘦弱的肩膀,双眼噙满了泪花。他缓慢地,却极其庄严地说:“你看看,外面那些躺下的,都是我们的同胞!都是我们的手足!日本人来了,杀了我们的人,抢了我们的东西,我们忍气吞声。但我们有尊严,我们还有战斗的力量!”
“父亲!……”儿子将头埋在画家怀中,泣不成声,“我陪您!”
画家举目眺望着青山,好像在对儿子说,又像在对自己说:“我们的土地,我不允许任何人侵略!”
老画家动动身体,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这次,他将目光转移到了身旁的画架上,他再一次陷入了中断的回忆中。
那些日子,他和儿子忙着救助伤病员。而现在,早就没有人可以救的了,鬼子举着刺刀,大刀阔斧地进村来了。凡是活口,一个没留。自己的儿子为别人挡了一刀,死在了血淋淋的刺刀下。他老泪纵横。
皇军的汉奸翻译官告诉他:“太君说可以留你一条老命,只要你乖乖把你的房子交出来,把值钱的字画拿出来!”老画家恍若未闻,抱起儿子,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家走去,口中喃喃:“好孩子,爸爸带你回家。”
从那一刻起,他拿起画笔就再也没有放下,直到画完身旁画架上的这幅画。此时,他目光恬淡,凝视着画。迷迷糊糊,似乎听到了鬼子混乱的脚步声,又似乎只是儿子柔软的呼唤声。
他睡去了。沉沉的睡去了,再没有醒来。可他的神情是安详的,因为他深知,他还在家里,从未离开。
多年后。战争纪念博物馆里,男孩停在一幅画前,问父亲:“爸爸,画家画的什么呀?”
父亲俯下身,告诉他,是一座山。
男孩纯真得问:“画家画的山在哪里呀?”
父亲笑了笑,回答道:“这座山,在这里。”说着,将手轻轻按在男孩的左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