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似北方,江南的春天不是在某一个响晴的午后突然来到。当你沉浸在残冬的灰烬里,料峭的比西风更不好受的潮气以钻入书斋。在黛青色的春寒中蜷缩了半个月后,某一个下午,一轮从未如此耀眼的太阳从上空投射下水晶般的温润光辉。向窗棂外一看,才发觉一树树樱花早已如云霞般升腾起来。
讲到樱花,确实是令我等印象深刻。不想在政治问题上多做争辩。桃花和梅花是民族的花,但前者过于轻浮,后者则被中国人自己因过于吹捧而不幸地世俗化了——何况梅花虽是凌寒独立,但没有绿叶与晴空做布景的舞者也实在太悲凉了点。
但对于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实在是因为樱花的种植范围比其他两者广泛得多。我们的校园内,就不止一处栽有红樱花。春天一来,气温回升,刷刷刷地一片片泛着少女唇尖色彩般的精灵,就在一片新绿旧绿交叠的树丛中浮上来。樱花本适合远观,“上野的樱花如绯红的轻云”,想必是壮阔宏伟至极。但圈养在高墙低篱间的樱花树做不到在晴空下铺开。所以,我们看樱花,仅限于“近观”。近观也自有近观的好处,尤其在阳光和煦的日子,可以看阳光如何从尚不繁茂的碧玉般的绿叶间漏下来,缓缓透过红色的花瓣,照出花蕊精致的纹理。但近观樱花,总不免陷于悲凉。看本应昂首蓝天的树冠被杂树与背景中的建筑切割,实在不好受。多愁善感的人,会联想到自己的不*了,志大才疏的人因此满以为自己怀才不遇。当然,更多的是过客,学生们抄着书拽着包,匆匆,过去了。
春季的晴天与雨天相去甚远。秋天,若是天高云淡,便是“洛阳城里见秋风”;若是闹水,便是“夜阑卧听风吹雨”,找不到什么快活。春天可不同。天晴时,与交好的同伴骑单车往有山有湖——或者,有田野——的地方疾驰,待到汗流浃背也已过了正午——这时,春是很活跃的。但设若碰上个倒霉的倒春寒,再冷热交替下一阵雨,那就苦不堪言。树上的叶子,暴风般倾泻到地上,焦黄抑或殷红的。而最多的,是香樟树叶。这些隔年的老脸,服帖地粘在干净的马路上,被四角的新绿衬托得实在可怜。雨又那么急,水量不大但恰似催命。地上的水隔半个时辰就有一寸多厚,看着令人发毛。这时,若你心头有什么阴霾,诸如失恋、失意或失败——那可要凄神寒骨一下了。看着阳光下得意极了的樱花、桃花、柳树、樟树、玉兰以及行人,这档子逐渐安静下去、萎蔫下去,直至彻底冻住——像一个月前一样,那种凄惨不是千里冰封可以比拟的。
但雨天也不是总是悲凉。情侣共打一把雨伞,是五四式的再老套不过的做法。如果雨小,中学生宁愿不要伞,如果真是两个心心相印的人走在这十八度半的黄昏的帽沿上,那么独行者的苦闷是不存在的。他们也许下一刻就会一别永远,也许会转进街角的甜品店吃一碟巧克力味的冰淇淋,但此刻,昏沉而暧昧的时光镌刻进记忆的相框。当然,还有单相思者,坐在窗口,做一些十分无聊的遐想。
对于毕业班的中学生而言,这个春天是在谈不上惬意。在我,准备毕业,迎战考试都不值得我唠叨。进入中学的第三个春天,理应比较复杂。我们在低年级雀跃着去春游、去上社团课的时间中,慢慢由艳羡,转变为无动于衷。我开始反思之前的三十多个月,尤其是那几个记忆深刻且回味无穷的幸福日子,却越嚼越苦。许多人开始伤怀,这与我不同。我嘲笑自己曾经的无知,同时却深深明白我理应尊重它。同时,记忆的光怪陆离,预示着未来的不可测度。在人生每一个口子上,总有那么些人,既不向来处哭喊,也不向去处怒吼,而是横坐在那里沉思。
回想起一年前在东方绿洲嚣张的春天,回想起三年前在油菜花海中恣意的春天,又想起六年前放老鹰风筝的春天,还想起许多其他日子,如与在意的人在同一间教室度过的宁夏,已经鼓浪屿上斜阳如血的暖冬。
屠格涅夫说过:春天召唤幸福人奔向远方。江南的春天,该是一个别样的起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