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落梢头，好似留恋春光的柔媚；雨打蕉叶，敲落了几只新生的蝉蜕；清风拂过，桃花如霞，尽吐芳菲。
待春雨飘尽，彤睁开了双眼。朦胧苏醒时，他发觉自己正毫无防备地卧在一片灌木丛中——居然在捕猎时睡着了。彤重重地挠了一下脸，姗和孩子还等着他带食物回去呢，自己怎么还这么悠闲。他抬头环望，鸟鸣山幽，四下岑寂无声，哪里还有猎物的踪影。彤“嗖”地直起身来，一个箭步蹿上附近的树。
不远处，一缕炊烟袅袅上升。不小心出了深林，来到人世了啊，这样想着，彤不禁有些后怕，幸好睡觉时没被人发现。他抖了抖身子，飞临地面，转头开始狂奔，直至气息完全隐入山林。
老贾不知道自己已经掐灭了多少烟头。儿子到了上学的年级，那高昂的学费实在不是他靠种田就能负担得起的。这是秦岭深处的小村，和千千万万秦岭村落一样，村中有几家本是以打猎为生。自国家开始严打偷猎者以来，那杆祖上传下来的猎枪老贾就再也没动过。
但这次，为了儿子的前途，他必须铤而走险。若是能猎到什么珍稀物种，钱的事就不用再愁了。
坐在山石上，老贾想着他的心事，越想越烦乱。思绪飘飞时，他身前不远处的灌木丛突然一颤。老贾强行挥去心头事，警觉地注视着那片树丛。一抹矫健的身影飞腾而起，那金黄的绒毛里藏着一朵深色的小巧的云，一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是一只豹。老贾端起猎枪，瞄准那道已蹿上树的身影。彤被远处的炊烟吸引，对身边的危险毫无察觉。老贾小心翼翼地举枪靠近，仔细地端详起这只豹：四肢粗壮有力，长长的尾巴被耷拉在身后，朵朵的云斑隐匿在散乱的兽毛里。似豹而非豹。老贾正疑惑那些黑色斑纹时，树上的彤动了，一跃而起，悄无声息地落地后，转身进了山林。
老贾准备扣响扳机的手颤了一下，这只“豹”也是为了给孩子觅食才来离人烟这么近的的地方吧。那一瞬间，他同病相怜的情感，救了彤的命。老贾终是没有开枪。他细细回想着那短暂的邂逅，金色的兽毛，云状的斑纹！老贾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只有一种可能，他所见的，是一只云豹！
那可是云豹，在这秦岭深处已濒临绝迹的云豹。豹骨入药，豹毛制衣，天价豹肉……老贾不敢再想了，他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暗吼道：“儿子的前途差点叫你给毁了。”如此好的猎杀机会怕是不会再有了，老贾决定深入山林，寻找虚弱的幼豹和雌豹。
雨后的秦岭，的确很美。阳光铺就前路，掩映着吐蕊的新桃，灼灼其华。地上葳蕤丛生，被参天的嫩绿藏进了阴影，不时有几朵春露压弯了嫩叶，顺着叶脉的轨迹滑落下来，微微润湿大地。轻捧一束微风，想留住林中的清香；拾柴刀行，又恐惊动这柔和的春光。
不过此时的老贾可没有心情欣赏美景，他给自己三天的时间深入山林，说什么也要把云豹的巢找到。如果不是为妻子觅食心切，云豹怎么会身涉险地？云豹常将家安置在树丛中，莽莽榛榛的大森林里，寻找着实要费一番功夫。
几处踩碎的枝叶下，老贾发现了浅浅的爪印，如此轻盈，也只有那只云豹能做到。人类吃剩的食物残渣也被彤发现，他心生不安，加快了捕猎速度，尽可能快地回家——若有人类在深林中游荡，那他的妻子和孩子就时刻处于危险。一人一豹，穿梭于林中，各怀心事，各揣焦虑。
春雨又飘落下来，人与豹的气息匿入水汽，不见踪影。老贾不得不停下寻找的步伐，进入山洞休息。但彤没有放弃觅食，雨天会有许多新鲜的美味出来活动。
雨一直下到了傍晚时分。此刻，桃树被洗尽了铅华，繁芜的丛簇竟略显疲惫，几瓣桃红已是摇摇欲坠，只怕撑不过下一场风云嬗变。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老贾发现了彤的身影，“这云豹太过谨慎，反而带我找到了他的巢。”它之所以行踪暴露，是因为彤频繁地归巢。阴差阳错，老贾据此发现，云豹之巢就在他脚下!卧在山洞里，升起篝火——老贾准备明早雄豹离巢时再动身——彤的存在对他来说是个变数，老贾不想冒险。
破晓时分，彤就从浅睡中苏醒，安全起见，他必须分秒必争。彤宠溺地看了一眼酣睡的姗和孩子，用鼻子轻轻蹭了蹭他们，起身离开。彤没有想到，这次分别，会变成永别。
远处的一切被老贾看在眼里，他紧握住枪杆，摇头定神。此刻，一切悲悯情绪都是致命的，猎手不需要情感。“动手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老贾待彤走远，便挺直了身子，“我关心动物的孩子，谁来帮助我的孩子？”这个在他内心煎熬了许久的问题，终于豁然开朗。
接下来的工作变得异常简单，对付熟睡中的云豹，一柄柴刀足矣——这种情况，于豹于人，枪都是最危险的武器。树丛的掩护下，锃亮的柴刀毫不留情地收下了母子的生命。一滩血水弥散开来，染红了蝉蜕，染红了蕉叶，略带衰颓的桃花在血红的掩映下重现妖艳。血味混入氤氲的空气，飘向四方。老贾捆好尸体，匆匆返回，不敢再多停留。
今天捕食怎么总是静不下心来，彤趴在一棵树上，烦乱地摇头。微风轻触面颊，带来的不是惬意，而是姗的死讯。不会错的，空气中全是她的气息和血腥味。彤高高跃起，转身决骤而去。
一声狂啸，震响林樾，震惶百兽，震落了漫山桃花，震慑了疾行的猎人。
…………
姗和孩子遇害了。从他和姗的“家”开始，嗅着姗的血水前行，彤心中只剩这句话。犹记与姗的初遇，那里淌过一条小溪，缤纷的落英里，他看到柔顺的毛发，华美的斑纹，孤傲的眼神，这是彤生命中，除了亲人，见到的第一只，也是唯一一只云豹。她是那么高雅，流水之上，落花也因之失色。
袅袅炊烟飘入眼帘，彤惊醒了，脑海里姗的身影轰然破碎。强大的人类是所有动物不可触犯的天神，难以逾越的鸿沟。此刻找到姗尸体，又有什么意义呢？彤低下头颅，走回森林，心底只剩迷茫。
秦岭的云豹不知道从何时起，就近乎绝迹。百转千回，寻寻觅觅。彤看到姗的那一刻，爱意便在狂喜之中滋生了。他们曾共游山林，偕赏桃花，姗的一颦一笑，无时不在柔化着彤的心。
彤眼前不停地回放着他与姗的记忆，忘却了周身的危险。
彤最喜欢的，是她的歌声，时则宛转悠扬，时则响遏行云。他沮丧时，姗低声吟唱；他高兴时，姗放声高歌。
不知不觉，彤到了森林的最高处。山崖之上，一只云豹茕茕孑立，天地只剩一片死寂。彤想嘶吼，却发不出声。悲痛一刹那间全部翻涌上来，他眼前发黑，摇摇欲坠，跌落山崖。
徐徐醒转，彤感到通身乏力。“哗——”，“哗——”，耳畔是一串熟悉的流水声。他来到了初次邂逅的小溪。姗银铃般的笑声响了起来，由远及近，朦胧隐约。彤不自觉站起，顺着溪水向下游走去。
就这样，一只云豹，沿着小溪，踽踽独行，出了山林，近了人世。彤逐渐嗅到空气中姗的味道。瞬息而下，越来越浓郁。他跑了起来，随后变成了狂奔。
最终，彤在老贾家门驻足。溪水对岸，一张金黄的豹皮晖光闪烁，柔顺的毛发，华美的斑纹，甚至孤傲的眼神都跃然眼前。
找到你了，姗。彤喃喃低吼，趴在溪岸，一个翻身，落入流水。那一刻，山林中最后一朵桃花吐尽芳华，秦岭的春，结束了。
暮色再临，炊烟又起，枯黄了曲径，苍白了村庄。村外，林中，一人背向斜阳，独对孤坟，迎着清风。
“莽莽秦岭的春色，又少一分啊——云豹在此灭绝了，”人呆望着云豹的墓，低声喃喃，“这猎杀的因果，我明白的太晚了。
落日西山未尽，新月已出东方。老贾抬起头，望着弯月，沉默半晌，喟然长叹：“秦岭枪声不绝，孟春不至，这就是猎杀的因果啊！”
鸿落梢头，好似回忆春光的柔媚；雨打蕉叶，敲落了几只去年的蝉蜕；风又袭来，桃树依旧，花却零落，不复，不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