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大门前，有一条长又长的大河，随土丘上下而行，不问千里，站在源头处，只是一道平缓的直线，穿插着芦苇刚刚翘首的嫩黄，狗尾巴草一堆堆的摇晃着脑袋，到春天时，是满目的油菜，金黄的，青绿的，光彩流动在每个平常的日子里，我的父亲从那里走来。
每一个年末，我们总会回来的。捎上年货和烟花爆竹，在各家亲戚家中走一遍，乡里邻里念叨一句祝福，带着红成了孩子冻着的鼻梁般的红包，总要回到土灶木桌前，看着火花燃起余年的艰辛昭示明天的圆满温存。这时候前院后庭皆是宰过的禽类，满目疮痍的菜地在被抢掠之后又吞下了明年。这时候祖父也总要和祖母来去两碗黄酒的，眼旁的褶子早已笑作一团，淡黄色的液体有时不经意溢出嘴角，拂袖便得了。
这个时候仿佛人人都要说几句漂亮话，以张示有了过来年的信心，我举着杯子，虽然说不出几句好听的，粗浅的，记忆里的客套话随着杯子里的饮料一句句煽动着头顶上吊着的灯泡，眼看祖父母的嘴角延伸到了两腮，红着耳尖不好意思坐了下来。父亲总不会多说一句，简单的有问必答之外，只是闪动着欢愉静静地听，有时调侃乡里人一两句，惹得屋里站满了人一同嚼着一年剩下来尚未成茧的玩笑话，哄得房顶上的漆都掉了几层，猫儿拾了父亲丢下的鱼跑了，还记得它咬母亲脚裸时，被父亲轻轻兜了一下肚子，悻悻逃走的样子。
父亲呆了会便出去了。我悄悄跟了出去。那天的星星很多，很亮，扑闪扑闪的，像河水，被浆搅动的河水，琉璃一串银光，呢喃着今天昨天的人类奇妙行为和河神几时来。父亲拿出了一把烟花，抽了一支给旁边仰头看星的我。
他将我挡在身后，一手青筋缠绕着勒成一股的烟花，一根小指独独绕着落单的我的那一只，另一手拇指按下火机，眼睛眯成一条缝，膝盖抵着烟花的下端，生怕掉了，火光在他的眼睛里燃起来，可惜风大，我怕他重心不稳，便上去扶了一把，他把那一束递给我，我抱在怀里，他将我向后推了推，烟花的尾部夹在胳肢窝处，一手环抱着引爆的紫色纸条，另一手再次按下火机。
我站在后面，凝视他的背影，一件靛青色的羽绒大衣静静地伏在他的肩头，他也许微皱着眉头，将眼睛和烟花封在了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胡渣在风里生长，强硬地别过身子来要见见火光。一点星火窜上了父亲大衣上的绒毛，一点一点向下吞噬着烟花，猛然迸发出一股强有力的火束，带着漫天星光，喷涌向那个未知的空间，那个众人倒数而来的时间，没有一块表能计算它逃跑的速度，我只知道，它的目标，叫做热爱的，叫做不可消磨殆尽的。
父亲拿起那一把，蹭着我手中的火光，一株株的新苗沿着黑夜前进，仿佛是火丝越过烟草，父亲手间的味道，父亲的手里有着一把火，母亲闻声赶来时，刚好来得及用手机拍下来。父亲真像个像孩子，挥舞着烟花，我竟看出了团圆的模样，一团团流过天际，不知是时间慢了，还是光偏要等表，一道道余下的温热并未被黑夜抹杀，而是照亮了父亲的脸，刻在了他的眼睛里。
燃完以后，父亲捧着一束火花，牵着我来到河边。一只手微微拦着我的腰向身后固执地斜着，另一只举过头顶连带着长长的绝缘体和依旧旺盛的火向河里一掷，在河边舞起了最后的亮光，路灯已经垂下了眼，月光星光下，大河亮得刺眼，可能是河神到了，也是天上人间。父亲含着一支烟，火星窜过烟头，他轻轻地笑了一下，我看见他眉眼弯弯，依旧像个孩子。
冬天的迟缓是我最热爱的。在这个季节，什么都可以先放一放，交流，吃饭，甚至睡觉，你可以先去放烟花，它缓慢而绚丽的姿态，比鸣叫更值得睁开眼睛。放任感官去听去想，那是希望，是祝福，是年末的苟延残喘，是另一个凌晨的斯鸣耳语。月亮和星星同样值得，它们以零点五倍速拉动着许久没有上油的老零件，吱呀吱呀地运行着，指望着接班的神仙能带一盆饺子过来，或是干脆将那个痴痴的小女孩手里的漂亮玩意收回来，威胁河神换一点盘缠，多留恋一会人间。冬天是一个凛冽并温柔的小孩，喜欢亮亮的东西和纯粹的人心。
它将狐疑洗清，大河带他们到远方，纯粹得连光都不敢落在这里，怯怯地低语着淡淡又朴质的祝福。
每个人都怀揣着决绝和犹豫不安，有时候天黑了，选择出走，会换来一份更明确的答案。
但答案从来不唯一，矛盾是世界上最痛苦的美丽，那个时间从来没有人去触及，即使平行世界，也同样是自己的选择，放手去面对，跳脱着条条框框，保持思考与适度的豁达宽容，凛冬，却同样温暖人心。
在那顿年夜饭上，每个人都说着漂亮话，把心事藏起来，我确信的是，沉默的父亲更加明白冬天和明天的意义藏在哪里。对于当下的独处与自我思考从来比盲目的讨论与争辩更有意义。找到自己，面对现在，同样也是一门极有意思的艺术。
那个冬天是父亲的迟缓无言胜却有声，那条大河是父亲从本源走来收获一碗清明月，火光是捧在手间不可劫去的热爱与不可消磨的明天，是过去和古老燃起了明天和新年，是希望和憧憬应证了生活和过去的艰辛。
怀着一份敬仰，无声燃起月光，对下一个凛冬保持热爱与沉默的向往。那是新年的意义。但，生活从来处处都是凛冬，如何看待凛冬又选择如何对待，是明天和生活的意义。
那是那个冬天父亲教会我的东西。
也许我又在想那片凛冬大河里仍倔强着抬头的烟花，闪耀在尘埃和土地下的火光。
作文题目：凛冬未至
作者：徐嘉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