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两个,三个……”外公苍老的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拂过被他挂在军绿色长带上的那些勋章,身边围着一群天真的孩子,他们用一种崇敬的眼光看着那些在阳光下熠熠发光的金属勋章。外公的脸上漾着淡淡的笑容,向孩子们讲述着勋章背后的故事。
“这个嘛……”他的手指向一个依稀辨得出是绿色的勋章,“我年轻那会儿个头比较小,上头觉得我动作快脑子灵,就派我去送情报。经过一片芦苇地,正好碰上敌人巡逻。芦苇又密又长,我便趴下来。那些狗东西四处开枪怕有人躲藏。险呐!亏我命大!完成任务后,上头念我有功,就发了这个勋章。”
“哎哎,还有这个!”他又指向另一个大勋章说道,“这个我记得最牢了!那天我们去偷袭,敌人一点儿防备都没有,嘿嘿,不一会儿便溃不成军。天暗得很,没发现还有一个敌人藏在隐蔽处。子弹打得突然,我和几个弟兄都中弹了。那个家伙转身就跑。我反应快,顾不得手上的伤,追上去就是几枪,把他撂倒,为弟兄们报了仇。上头表扬我负伤杀敌……”他停了下来,盯着天空出神,似乎在悼念牺牲的战友。
我静静地坐在外公身后,看着他平日里少有波澜的眼中此时闪烁的神采。这些勋章的故事他反复地讲,从小听到大,我几乎都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而且,那些所谓的“勋章”,不过是褪了色的汽水瓶盖儿,泛着光,看起来像真的勋章。
年少时我曾为发现这个秘密而沾沾自喜,并毫不留情地当着外公的面戳破:“你骗人,这明明是汽水瓶盖!净爱吹牛!”一向温顺的外公一反常态,他扶着椅子站起来,声音因生气而颤抖:“你不要瞎说!这些都是我老早当兵的时候辛辛苦苦得到的勋章,怎么可能是汽水瓶盖!”怒气平息后,又轻轻地抚摸那些勋章,眼里尽是柔和。我对此嗤之以鼻。
后来,我听说了有关这些勋章的故事。
如外公所言,他年轻时的确是一个兵,十分英勇,立下许多战功。上级给他颁发了大大小小的军功章,外公便把这些勋章挂在一条军绿色长带上——那是他勇气与荣誉的象征。阳光晴好的日子,他就披着那条带子,昂头走在村子里。勋章和他年轻的脸庞被阳光笼上一层淡淡的金光,引来无数村人艳羡。
后来,“*”开始了。一天中午,几个“*派”闯进外公家的院子。外公正坐在藤椅上安静地数着勋章。为首的人指着外公振振有词地说了一番。外公开始不予理会,自顾自地清点勋章。直至为首的那个人最后宣布“上级指示我们收走你的勋章”,外公才有了反应,将勋章带子死死护在胸前。他们冲上来,抢夺外公的勋章。纵使外公曾是军人,也是寡不敌众。为首的挥挥手中的带子,道:“算你识相!不然把你关进去!”说完,“*派”们扬长而去。外公一言不发,青筋暴凸。
外公病倒了,发高烧说胡话,在镇医院治疗了一个月。出院后便变了一个人,经常歇斯底里发狂。一天早晨,外婆起床后,看见外公拿着许多汽水瓶盖站在床前,生气地质问:“你把我的勋章丢掉干嘛?”然后便有了现在这条挂着汽水瓶盖的军绿色长带。
“医院诊断,你外公得了老年痴呆症……”外婆抹着眼泪说。
围着外公的孩子们已经散去,外公仍然在清点那些勋章。夕阳西下,勋章和外公的脸庞被笼上一层柔和的金光。恍惚之间,我仿佛看到了多年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时光几经辗转,他终于又拾回了那份简单纯粹的快乐。
我在想,一个人乃至一个民族,想要快乐很容易,只是代价太大——忘却痛苦。而历史的经验则告诉我们,忘却痛苦必将再遭痛苦。
我宁可选择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