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一道学钢琴的孩子,上初中后多因课业繁重而彻底放弃了,但父亲却坚持让我练下去。“音乐实在是这世上最美妙的东西。”他这样说,“总有一天你会感叹你幸运地遇见了音乐,并且庆幸当初未曾放弃它。”
也许我已经庆幸父亲此举的明智了。若是当初放弃了音乐,真不敢想象我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状况——在紧张忙碌的学习一天后,若没有一点活泼明艳的色彩加入这灰色的主旋律,生活就真正单调得像一张未着色的白纸了。
我不敢狂妄地宣称我有着不同寻常的音乐细胞,但我似乎的确对音乐有着独特的感悟力。我懂得如何去欣赏《天鹅湖》和《图兰朵》,对莫扎特和柴可夫斯基也推崇至极,我感受到瓦格纳歌剧中某种可怕的*信仰,听班得瑞的《童年》却有种莫名的忧伤。琴键上的七个音符在我眼中仿佛都活过来般,着不同颜色的衣服跳过来又跃过去——“唻”是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穿阳光色的裙子,活泼得似乎有点过分;“唆”是紫蓝色的小母鹿,总是炫耀它那长长的美丽的角。音乐总是能将我带进另一个世界,一个诗意的、出奇洁净的世界。
我也忘不了我在弹奏电影《暮光之城》主题曲时,眼前那幅奇异的景象——幽静的树林,阳光在其中轻盈地悬浮流淌。贝拉在等待着——等待那危险迷人的吸血鬼,从某棵树的阴影中出其不意地出现——我的幻想,似乎总是与乐曲想要表达的颇有差异。可那又何妨呢,音乐的快乐,并不在于你正确地认识了什么,又懂得了什么,你沉浸到音乐中去,是喜是悲,全由旋律定夺,这不就是音乐的奇妙与真谛吗?
难怪乎,诗人都爱用最动人的语言赞美音乐的崇高与伟大,将其上升到一个万物皆无法比拟的精神上的最高峰。我也许无法感受到他们所说的音乐的伟大性,也许不理解那些深奥晦涩的专业术语,只是单纯的喜爱音乐,享受手指触碰琴键时那无可抑止的喜悦的战栗。我特别偏爱那些音调较为深沉,旋律激越的曲子——我能够感受到作曲家饱受折磨的灵魂在其中不甘的质问、绝望的挣扎。我听贝多芬的《命运》,总是看见一个须发全白的老者,对着他所看不见的命运声嘶力竭地喊问:“为什么?这一切究竟为什么?”命运冷冷地看着他,嘴角带着一丝嘲弄的笑。老人愤怒地绞着双手,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皱纹不住地滑落。他看似绝望了,认定他所奋斗的一切都是徒劳,但刹那间他的眼睛猛然睁开,不甘和愤怒使他重拾起刀剑,以决绝的姿态与命运奋力一搏。难怪托尔斯泰害怕听老疯子的音乐,他必是觉察出其中令人不安的疯狂与狂怒——只可惜像他这样理解贝多芬的音乐的,恐怕已为数不多了。
虽然我对每支乐曲的遐想似乎都不甚准确,但一点也不影响我对音乐近乎*的喜爱。我只是通过音乐——一种媒介,竭力去追寻某种我自己都不知为何物的高度理想化的幻境。我也许在某种程度上与毛姆《月亮和六便士》中的思特里克兰德颇有相似之处:我们奋力追求一个幻象,却徒有“奋力向前,逆流而上的小舟,不停地倒退,回到过去”的无奈与沧桑(菲兹杰拉德语)。但我却也比思特里克兰德更为幸运:我很早就感受到了追寻途中的快乐,灵魂不必为之长久的煎熬——我并不奢求领悟到音乐的真谛,只愿做一个音乐的门外汉,永远能够拥有那份旁人无法体会到的妙不可言的乐趣。
偶然遇见了一位曾经一处学琴的同学,问及她学琴的近况,她摇摇头。“哪里还有时间弹啊。况且学钢琴真是件苦差事,当初一弹琴就得在钢琴前苦坐两个小时,我想想都觉得受不了。”
我听了没做声,只是觉得惋惜。学音乐的人,若是真正将情感投入进去,是不难体会到音乐是何等的激动人心——音乐有旁物都不具有的造境能力,它能够随心所欲地将你带往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时空——无论是非洲那片无垠的沙漠,还是十四世纪某处金碧辉煌的宫殿——而我的那位同学,学琴六余载,就这样与这最是妙不可言的体验失之交臂,岂不痛哉?
比较之下,我却也不免庆幸自己的幸运。我似乎已经懂得了那妙不可言的乐趣并沉浸其中无法自拔。遇见音乐,并能长久地享受其中,幸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