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初二回家拜年,孩子们都聚到一起了,欢喜得不得了。婶婶家生的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孩,现在都四岁半了,跟跶着我和姐姐两个十四五的大孩子,像两根长钉子拖着一根螺丝帽。
大人们有大人的年,我们小孩儿的年当然是小孩子在一起闹腾。拖着螺丝帽走在大街上,见到什么人都张开嘴赶紧问声新年好,大家就都乐得像开了花一样。邻家的二奶奶见了小螺丝帽,嘴巴咧到了耳朵根里,说,你好啊,小二妮。
就这么着,二妮这个名字算是戴到螺丝帽头上了。可二妮听了别人叫自己二妮,还挺不乐意地撅着小嘴,气哄哄地往家走,拉也拉不住。到头来大家一解释这么叫她是喜欢她,跟她闹着玩,这才天气转晴又跟着我们出去蹦跶。
和二妮共处了整整两天,在发现二妮身上的可爱和灵气之余,我好似确凿又收获了些其它什么东西。
二妮太早就学会了察颜观色。从外面回到家里,热烘烘的,婶婶给二妮倒水喝。呷了几口水,看家里来了太多拜年的人,陌生的面孔让二妮有些害怕。二妮跟在婶婶背后,又小手去拽着婶婶的外衣下摆。婶婶不高兴了,哎哟又要干什么啊。二妮就停住了,愣了愣神,看看四周,又去抓他爸爸。哎哟哎哟这是谁啊,这是谁啊。平时看似严肃的叔叔却罕见地露出笑容,迎住了抓他痒痒的两只小手。二妮笑了,咯咯咯呵呵。雪白的牙齿成为她脸上最美的装饰。此时爸爸给她的,是威严的宠溺。
二妮懂得什么是惟命是从。跟着我们两根螺丝钉出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手上就牵上了她的手,热乎乎的,我说,姐姐拉着你走,小心点嗬;她仰着脸看着我,笑,又继续说,我给美江姐姐暖和暖和手,语速不紧不慢。然后我就是一直带着笑容走下去,很温暖的笑。毕竟在外面牵手不如在口袋里暖和,冬天农村里的风就像小刀子。我给二妮说,听姐姐的话,咱把手伸进口袋里,暖和,昂。二妮便小心翼翼地把手塞进口袋里,我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自言自语,我跟着美江姐姐一起走,她走什么道我走什么道。嗯!那是一种对信任的回应,对亲情的亲昵。
二妮很早就懂了什么是害怕。走到一片湖附近,湖结的冰晶晶莹莹的,我和姐姐有了下去滑冰的冲动。我给二妮说,姐姐要去滑冰,可是不知道那里危不危险,万一掉下去就不好了。二妮好像听懂了什么,慢悠悠地说,美江姐姐,你和姐姐下去滑冰,我在上面看着你俩滑行不行啊,等我长大了我再和你们一起滑,行不行啊?我奇怪二妮居然还有自己“尚未长大”的意识,赶忙说,好啊好啊。路面和湖面有一段长坡,我和姐姐小心地从坡上走下去,到了河沿,四处找石头砸冰面;哈!好厚的冰啊,十斤来沉的石头让我使劲地砸下去,却只是稍稍变白,没有丝毫裂纹。砸了四五块石头,我和姐姐咬咬牙,却仍是不敢往湖心走,但其实我们已经站在了湖岸上的冰面上了啊!正在迟疑中,二妮在坡上叫道:你们还滑不滑冰啊,不滑我走啦。不滑我走了……自顾自地念叨着,二妮真的在我们的视线里越走越远了。我和姐姐害怕了,从长坡底下奋力地爬了上去。二妮并没走远,好似是等着我的大手去抚抚她的头。我抚抚她的头,说,走,我们回家。我一直在心里默念,姐姐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姐姐今天不敢滑,但不会丢下你不管,等你长大了,姐姐一定带着你回来滑冰!
回家的路上,二妮像念经似的,还滑不滑冰啊,还滑不滑冰啊。姐姐有点着急了,不滑了不滑了,你看哪滑了啊。我明白,姐姐这是怕二妮回家也念叨,到那种危险的地方,婶婶会骂她的。念叨一会儿见还没有停的意思,我给二妮说,别闹了别闹了,咱回家吃好好。这才安安静静地回到家。二妮跟着我们跑了一头的汗。大家问她干什么好玩的去了,她犹豫了一会儿,说,我们滑冰去了。我心头一沉,我也害怕我妈妈骂我呀。妈妈接话道,啊,滑冰去啦?没掉下去吧?二妮笑得咯咯的,骗你呢。然后她的小眼睛就一直瞅我,瞅我。最后来了一句,她俩用石头砸冰来,就回来了。说完跑到我这边,冲着我笑。大家都笑起来了。
后来我们玩牌,加上姑姑家的孩子我们凑了一把斗地主。摸牌的时候,二妮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也不出声。我高兴地以为她愿意看着我们打牌呢,结果牌摸到一半,二妮哗地一下把牌推到了地上。原来,二妮的忍耐是有限的。看着她滴溜溜的眼睛,婶婶赶紧说,下把让你来啊,下把让你们来,别闹别闹。于是二妮的嘴就一直瘪着,直到我们说,大家一起打啦,她才立刻转阴为晴,笑得像抹新生的阳光。
回家的车上,回忆一天的经历,我突然想到了一个深重的问题。二妮的成长,有爸爸的爱,妈妈的爱,比别人多的一份的,是姐姐的爱,而这些爱,似乎她多拥有,而似乎又比别的独生子改变了些什么。于是我就一直在思索,二妮收获的这份爱,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二妮还未出生,世界上的人就对她赋予了重大的期望,宝宝,你千万要是个男孩啊;我的好孙子啊;我的好外孙啊。自她刚出世的那一秒,邈远地,却仍是清晰地听到了人们心底的默默叹息。如果是个男孩,或许全家人都拿他当个宝贝来宝贝,但虽然是个女孩,仍是妈妈辛苦怀胎十月怀的宝宝,仍是要该怎么宝贝就怎么宝贝。但二妮已经不这样觉得了,她一生下来,就有一个比她早生下来,早认识她的爸爸她的妈妈的姐姐,而且没有经过她的同意她就有了和姐姐一样亲的爸爸妈妈,她的爸爸妈妈不是唯一的,是她们两个的。她必须从小就得学会分享,学会分享她的爸爸妈妈。后来,在她慢慢长大的时候,她仍会像姐姐一样经历过调皮耍赖的时候,但那个时候陪她闹的不是爸爸妈妈,而是大她几岁的姐姐。这时她会生出一股不安感,爸爸妈妈太忙了,只有姐姐陪着我,姐姐还要学习,她不陪着我玩,爸爸妈妈要挣钱,他们也老了,没有那么多精力再闹一回,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是爸爸妈妈的又一份负担,要花钱的啊。于是她开始一点点儿地变抠。奶奶进厕所忘记了关灯,她大喊,不要来我家浪费电,你怎么不回家浪费电啊。每逢回家说起这件事,大家都嘎嘎地笑个不停,二妮却一直耷拉着眼睛不说话。二妮也是有自尊的啊,为什么我小就可以拿我来取笑。二妮懂事懂的也早,每次爸爸妈妈买零食回家,她总是和姐姐一起吃,其实爸爸妈妈对她付出的爱是和姐姐一样的,但她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其实又不是。大多数时候姐姐对她特别好,她也很幸运地拥有了一个血脉相连的骨肉亲人,有时候她开开心心地笑,也许就想这样大家一起,开开心心地笑下去……
二妮小,但她的心大。人对二妮好,二妮对人好。这就是二妮,一个生在家里的老二的宝宝。大家爱她,她很幸福。
或许,是我想多了。
永远也忘不了牵着二妮的小手,二妮把脸朝向我,在阳光下灿烂地笑。这样的二妮,时常被我们称为小人精,这样的二妮,过早地懂得了太多,但这样的二妮,她活得比别的同龄人明白,活得不比别的同龄人不幸福。
二妮身边,仍旧围绕着大家该给的,她并不缺少的,完整的爱。愿二妮能在这种爱的渲染下,活得更加绚烂。也许,有这样一种爱,叫做,给二妮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