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纯白有如鸽子的周冲之后,繁漪作了一个哥特式的出场:“她一望就知道是个果敢阴鸷的女人,她的脸色苍白,只有嘴唇微红,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粱令人觉得有些可怕。……她通身是黑色。”这个由苍白和黑色构成的女人,用无法控制的烈焰烧毁了周围的一切。而那不可知的命运在毁灭了所有青春之后,却又将这一捧燃尽的残灰留了下来。
繁漪,这个被作家称为拥有“最雷雨”性格,又有“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的女性,一个让人因为她的“不可爱”而感到她“可爱”的女人。正如作家所说这种魅惑不易被人误解,正如爱嚼姜片的才道得出辛辣的好处。可是,面对情敌是四凤这样一个涉世不深,纯情自然的少女时,繁漪开始有了自卑。她不仅嫉恨周萍爱着四凤,也反感自己的孩子周冲也爱上这样一个并未读过书的下人,她是有着当时大家闺秀和名门淑女的典范的,不能说这些都是做出来。就好像真正考验一个人的品质就要用最重的筹码:向伪善的吝啬鬼借钱便可看出他的小气程度是同样一个道理。我们可以原谅她“最不忍的恨”她要鲁妈带走四凤,可是她为何不考虑一个四凤走了,就不会再出现第二个四凤?世上纯情的少女太多才衬托出了繁漪的“魅惑”。如果威胁不到自己,她只希望四凤滚的越远越好,但当她无能为力组织周萍与四凤的感情时她甚至不惜摧毁其他的三个人的爱和希望来与自己同享这份痛苦。爱是自私的,但自私到别人身上就是罪孽。所以促动四凤死亡的大部分责任正是这个把*和爱作为自己摧毁他人幸福的女人。
繁漪十七岁嫁给周朴园做第二任太太,可以推想她是个受过良好教养的小家碧玉——既不像侍萍是下等人,又不像第一个太太出身过于富贵。在这样的家庭里,繁漪接受过旧式教育,于诗文略通,也会画几笔画,生得雪白细弱,有气质,会管理家庭,是个很象样的主妇。同时她也接受过一点西式教育,从略略开启的窗缝里感受过*与*的微风,而那点微风很可能就此唤醒了她天性中的热情和强悍,使她比其他同样景况中的女子,多了几分勇气和果敢,少了几分忍耐与顾忌。
繁漪原本的性格是怎样的呢?我们可以从周冲的话里隐约可以得些消息:“妈,我一直什么都不肯瞒过您,您不是一个平常的母亲,您最大胆,最有想像,又最同情我的思想的。”这样一个开朗通达、善于倾听的好性格,又怎会变得“阴鸷” 呢?
当17岁的繁漪初到周家,周朴园已近中年,累年经商,可以说是经历过两次丧妻之痛,在感情方面逐渐冷淡而生硬下来,但这时的繁漪则还是个未经世事、怀着缥缈梦想的孩子。无论如何,在心灵之外,新婚还算是甜蜜的,第二年,周冲出世了。当周冲2岁大的时候,周朴园醉酒之后向繁漪说出了惊人秘密——周萍的身世。有理由推想,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是从这时起加剧了变化。
可以设想,周朴园曾经是个正直、漂亮、热情而温柔的少年,这样,同样高洁纯净的侍萍才会爱上他。但他的软弱和回避,直接导致侍萍被赶走、投河,他受了良心和爱情双倍的打击。一方面他以不间断地回忆侍萍(如维持侍萍的房间)作为心理补偿,这便也阻止了繁漪走进他的内心;另一方面,他慢慢在记忆中将这件事修改成符合道德的版本:侍萍是他的妻子,他爱侍萍,侍萍病死了。他对别人这样说,也未尝不对自己这样说,只有这样他才有勇气保持正直的形象,铺平良心,继续过体面的、有道德的生活。其实他欺骗不了自己,在酒后控制力最低的时候,把这件事吐露给了繁漪——一个理应臣服于他、全心全意敬仰他的女人。酒醒以后,周朴园会因为重新揭开这件事而良心发痛,更会因为繁漪也知道了这件事而愤怒。一件不道德的事只有自己知道,是悔恨;被别人知道,则意味着谴责和信任崩溃。恼怒痛悔之下,周朴园只有依靠加重自己的权威和更加疏离繁漪来保持自己的威严,维持家庭的秩序。而在繁漪这一边,从此看周朴园这些举止无疑是装模作样,虚伪可笑了。一方是戒备、施压、管束、疏离,一方是怀疑、不屑、寂寞、愤怒,再加上两人巨大的年龄差距和性格差异,发展下去,只能是彼此越来越嫌恶对方,最终使婚姻变得名存实亡。
而同时繁漪的性格也在感情的枯井中慢慢走向反面。
“我算不清我亲眼看见多少繁漪。(当然她们不是繁漪,她们多半没有她的勇敢。)她们都在阴沟里讨着生活,却心偏天样的高。热情原是一片浇不熄的火,而上帝偏偏罚她们枯干地生长在砂上。这类的女人,许多有着美丽的心灵。然为着不正常的发展,和环境的窒息,她们变为乖戾,成为人所不能了解的。受着人的嫉恶,社会的压制,这样抑郁终身,呼吸不着一口*的空气的女人,在我们这个社会里,不知有多少吧。”
本来繁漪也将会像这些女人一样,残喘、挣扎、干枯、死去,然而命运却给她安排了另一条路:她生命中的那个人出现了。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鲁迅,《野草》)在繁漪的心中也燃着这样深沉的、随时预备冲出来献出自己、毁灭一切的地火,她用无数冰冷、干渴、长夜和泪水滋养这地火。
这时,风华正茂、被少年的热和愤怒冲昏了头脑的周萍改变了繁漪的生活。正像繁漪说的:“你父亲对不起我,他用同样手段把我骗到你们家来,我逃不开,生了冲儿。十几年来像刚才一样的凶横,把我渐渐地磨成了石头样的死人。你突然从家乡出来,是你,是你把我引到一条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的路上去。是你引诱我的!”
这一不伦的恋情,在周萍是冲动,是一时失手,足以引起无尽的恐慌和烦恼。在繁漪,则是生命的灰死而复燃,是地火找到了出路,是残生中唯一值得拥有的东西,她不惜抱住对方双双燃尽,也不愿意放弃这感情。“也许繁漪吸住人的地方,是她的尖锐。她是一柄犀利的刀。她愈爱的,她愈要划着深深的创痕。”这吓坏了周萍。
周萍是软弱的,他无力也不愿意承担任何责任,特别是这样惊世骇俗的责任。周萍只有二十几岁,他有宽广的道路可走,有父亲的事业可以继承,有一个温暖的小家在未来某处等着他,繁漪只是他在路上走累了,遇到的一枝藤,他倚着它休息,然后,要继续沿着大路走了。但那有毒的、滴着血的藤纠缠他,因为它三生三世才遇见他。
这时周萍发现了四凤,那是一朵纯净轻盈,未经世事的柔软小花,透过它,他窥到了一个新的、轻快的、干干净净的世界,他愿意捧着它,滋养它,从此逃离那歇斯底里的枯藤及其带来的一切麻烦与恐惧——至于枯藤为什么歇斯底里,他没有兴趣也没有精力深究。
然而一部根本没有制动装置的车子,一旦启动,不撞到山崩地裂是停不下来的。
人与人的交往就好比一只刺猬,总需要保持一定距离来自卫的。或生或死,或矛盾或统一,总有那么一些关系,一些感情,始终纠结不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