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过那里,那里青山常在,绿水悠悠。
那里总是有树的,多得让人数不完。春雨绵绵,树梢一揪便是一缕槐花香;夏日将尽,竹竿一打就是一串核桃坠儿;风吹麦浪,树干一摇洒下遍地银杏雨;就是冬天,伸手一拍,惊起的一树麻雀也是别样的风景。惭愧我在那里摸爬滚打,竟也没学会爬树的本领,每每见到伙伴们如猴子般窜上树梢,我就只能在地下望“树”兴叹。现在回想,在树上看到的天,是否也与我看到的有所不同呢?
那里也是有水的,清的可让人拘起便饮。在那一片被冲刷打磨的发白的石堆下面,藏着手腕粗细的一股泉眼,若把手伸到近处,还能感受到水一波一波冒出来的频率。阳光直直地照进来,能看到水中最深处石头上的苔痕。水上泛着波光,把不足指头粗细的小鱼的影子打得模糊不清。或是在不远处的小泥洼里,似乎是“黑泉”喷涌的地方,便是蝌蚪的聚集地了,他们一大群熙熙攘攘地挤成一堆,若真是伸手捧起,掌中都是鲜活跳动的小生命,尚不知自然风险,肆无忌惮地扭动着,玩耍着。若是还要把他们带回家里放到瓶中,那就是作孽了。
我到过那里,那里岁岁相似,又年年不同。
那里有个方方的小院,院子大半都被菜园占据。高的,有一株春天摘来做菜的香椿树,有一株秋天结果清甜可口的梨树;低的,有长在门口能凉拌下饭紫苏,有立在树下能做扫帚的蒿蒿头;不高不低的,就是爬上架子的黄瓜藤了,农历六月,小黄瓜才有两指长,浑身白毛刺,顶上开着的黄花比黄瓜都大,一副生人勿近的别扭样子,比他稍微高一点的是向日葵,盛夏艳阳高照,未成熟的太阳花站直了身子,像是受检阅的士兵迎接长官的目光,嫩嫩的花盘还未能完全舒展,像是害羞一样深深蜷缩着。不管是哪一样,都让人口水直流,又只得忍着等他们成熟的那一刻。
那个小院前面是一家老老的中药铺,被时光熏得焦黄的小格子上,依稀可辨当年写下的楷体字:沉香、枸杞、五灵脂、决明子......厚重的草木味在古朴的屋子里流连不去,深刻地仿佛浸透了桌椅,刻入了墙壁。用来诊脉的手垫虽然洁净平整和从前一样,却已老旧得看不出颜色,草绳糙纸悬在一旁的柜子上,人来人往,下面的铃铛摇动着,发出清脆的声音。每当几副药材打包完毕,红框黑珠的算盘噼里啪啦地响两下,就又送走了一名病患。这断断续续的算珠声,在不停流转的时间里走走停停,一晃就是四十年春秋。
我到过那里,那里岁月悠悠,情也悠悠。
那里有个长长的走廊,据说以前这廊里的人家都是一个家族,他们靠着自己的劳动,换取了良田百亩;据说以前这个家族的当家人是一个女子,她指挥着一家上下,平安度过了曾经的风雨无数;据说这个女子是个大家闺秀饱读诗书,又敢在当时那个年代,脚踏三寸金莲与人当街横眉怒目。爸爸对我说,这名女子就是我的太祖母,那个长廊还在,长廊对面的青山,就是她的归处。
我到过那里,那里是我的故乡。我顺着那成长的路,从青山到青山之外,走过深山野径,看过万丈波澜,得见沧海明月,领略大漠孤烟,却无一处像那方小小天地,山清水秀,芳草连天。而我脚下,那长长、长到没有尽头的路啊,引我最终去的究竟是远方,还是故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