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咖啡馆里叫人算命会显得十分可笑。因此我请求那位漂亮的巫婆准许我送她回家;她毫无难色地答应了,可是她还 想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她请我把表拿出来再按一下。
“这表真是金的吗?”她非常仔细地看了一会表问。
我们动身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大部分商店都已关门,街道上差不多阒无一人。我们走过瓜达尔基维尔大桥,到达郊区①尽头的时候,在一所看来丝毫不像宫殿的房子前面停下。一个小孩给我们开了门。波希米亚女人用一种我不懂的语言对他说了几句话,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种波希米亚方言,叫做罗马尼或希欠-加里。小孩马上就走开了,留下我们在一间相当宽敞的房间里。这房间里的家具只有一张小桌子,两张凳子和一个箱子。我不该忘记:还 有一瓮清水,一堆橙子和一把葱头——
①这郊区住的大多数是吉卜赛人或者贫民。
等到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波希米亚女人从箱子里拿出一副似乎用过多次的纸牌,一块磁石,一只干枯了的蜥蜴,以及其它为算命所必需的工具。然后她叫我用一个钱币在我的左手上划了一个十字,神秘的仪式就开始了。关于她的预言,我用不着向读者复述;至于她运用的手法,很明显她比一般女巫高明。
可惜不久我们便被人打扰了。大门蓦地被人猛力打开,一个男人披着一件褐色斗篷,只露出一对眼睛走了进来,用相当不礼貌的态度对那个波希米亚女人说话。我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可是从语调听来,说明他是在发脾气。吉达那看见了他既不表示惊讶,也不表示愤怒,只奔过去迎接他,用她在我的面前用过的那种神秘的语言,滔一滔一不一绝地向他说了一通。我只听懂一个词儿:“佩伊洛”,因为这个词儿重复了好多遍。我知道波希米亚人用这个词儿来称呼不是他们种族的陌生人。假定他们是在谈我,我准备作一番比较麻烦的解释;我已经抓住一张凳子的凳脚,偷偷地仔细捉摸,看什么时候把凳子扔到闯进来的陌生人的头上较为合适。陌生人粗一暴地推开波希米亚女人,向我走过来,然后忽然后退了一步:
“啊!先生,”他说,“原来是您!”
于是我也望他一眼,认出了原来他就是我的朋友唐何塞。
这时候,我有点后悔当初没有让他被抓去吊死。
“咦!是您,老朋友!”我喊道,勉强地笑着,尽量掩饰我的不满,“您打断了这位小一姐,她正要告诉我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哩。”
“又是老一套!早晚得叫她改改,”他咬紧牙齿说,同时用凶暴的眼光瞪她。
然而波希米亚女人继续用方言同他说话。她越说越生气,眼睛里充满了血,变得十分可怕。她脸上的肌肉一抽一紧,拼命跺脚,看样子她是在一逼一他做一件他犹豫不决的事。这件事是什么,我已经很明白,但见她拿小手在脖子里再三地拉来拉去,我不由得认为她是想割掉一个人的脑袋,而且很可能就是我的脑袋。
对她的喋喋不休,唐何塞只是干脆地用两三个字来回答。于是波希米亚女人向他极端鄙夷地望了一眼,走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盘膝坐下,挑了一只橙子,剥了皮,吃起来。
唐何塞抓住我的胳膊,打开门,把我带到街上。我们默默无言地走了两百步左右,然后他伸手一指:
“一直走,”他说,“您就可以看到那座桥。”
跟着他就转过身去,很快地走开了。我回到客店,有点困惑,心中颇感不快。最糟的是,当我脱一衣服的时候,我发觉我的表已经不翼而飞。
种种考虑阻止我第二天去报警或者申请市长先生为我到处搜寻。我结束了多明尼各会图书馆的手稿研究工作,动身到塞维利亚去。在安达卢西亚东游西荡了几个月以后,我想回马德里,中途得经过科尔多瓦。我不想在那里久住,因为我对这座美丽的城市和瓜达尔基维尔河的浴一女们不知不觉地有了反感。不过那里我有些朋友要拜访,有些事情要办,不得不在这座*亲王们的古都①逗留三四天——
①科尔多瓦于8世纪时被摩尔人征服,曾经连续4个世纪成为*王国在西班牙的首都。
我回到多明尼各会修道院的时候,一位对于我的研究门达遗址的工作素来感到很有兴趣的神父,张开两臂来欢迎我,同时叫嚷起来:
“感谢天主!欢迎您,亲一爱一的朋友。我们全都以为您已经死了呢;现在同您说话的我,为了拯救您的灵魂,念过多少次《天主经》同《圣母经》,可是我毫不后悔。您居然没有被人杀掉,因为我们知道您被人抢劫了。”
“你们怎么知道的?”我有点惊奇地问他。
“当然哩,您知道得很清楚,就是您的那只漂亮的报时表,从前您在图书馆工作时,每次我们告诉您去听唱诗班的时候到了,您就把它按响报时。现在,它已经找到了,您去领回来吧。”
“您的意思是说,”我有点尴尬地打断他的话头,“我把表搞丢一了……”
“那个坏蛋已经关起来了。大家都知道,那种人哪怕是为了个小铜板也不惜会开槍打死一个基督徒的,所以我们怕得要死,生怕他把您杀了。我同您一起到市长那儿去,把您那块漂亮的表领回来。这样,您回去就不能说西班牙的司法机关不尽职哩!”
“我老实对您说,”我对他说,“我宁愿丢一了我的表,也不愿在司法机关面前作证,叫一个可怜的穷鬼吊死,尤其是因为……因为……”
“啊!请您放心吧,因为已经有不少人去证明他的罪恶,即使多了您的证明,他也不会被吊死两次的。我说吊死,我弄错了。您的强盗是一个贵族,定在后天受绞刑,决不赦免。您瞧,多偷一件东西或少偷一件东西,对他的命运毫无影响。如果他只偷东西倒还 得感谢上帝!可惜他已经犯过好几件杀人案,一件比一件更凶暴。”
“他叫什么名字?”
“这地方的人管他叫何塞-纳瓦罗;可是他另外有一个巴斯克名字,这是您同我都读不出来的。我说,他是一个值得一看的人,您既然喜欢熟悉一个地方的特点,您就不应该错过这个可以知道西班牙的坏蛋怎样离开人世的机会。他关在小圣堂里,马丁内斯神父可以带您到那里去。”
我的多明尼各会神父一再劝我去看一看那种“美丽的小绞刑”①的准备工作,使我无法拒绝。我要带着一盒雪茄去探望囚犯,希望他原谅我这个不速之客——
①这句话有读音错误和拼写错误,出自莫里哀的喜剧《德-普尔索尼先生》第三幕第三场,是一个瑞士卫兵说的一句洋径浜法语。
在唐何塞吃饭的时候人家带我到了他那里。他相当冷淡地对我点了点头,很有礼貌地多谢我给他带来的礼物。他数了数我放在他手里的那盒雪茄一共有几支,挑了几支出来,把剩下的还 给我,说他不需要更多的了。
我问他,如果花点钱,或者靠我朋友的*,我能不能为他获得减刑。起初他只耸了耸肩膀,苦笑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改变了主意,求我为他献一台弥撒以拯救他的灵魂。
“您愿不愿意,”他怯生生地加上一句,“愿不愿意为一个得罪过您的人另外献一台弥撒?”
“当然可以,亲一爱一的朋友,”我对他说,“可是据我所知,在这里没有人得罪过我。”
他抓住我的手,带着严肃的神情紧紧一握着。沉默了一阵以后,他又说:
“我还 可以请您帮我做一件事吗?……当您回国的时候,也许您要从纳瓦罗经过,至少您总得经过离那里不远的维多利亚。”
“是的,”我对他说,“我一定会经过继多利亚;可是我兜个圈子到潘普洛纳①去也不是不可能,为了您,我愿兜这个圈子——
①潘普洛纳和维多利亚都是西班牙北部城市,潘普洛纳在维多利亚东面。
“好呀!如果您到潘普洛纳去,您会看到不少使您感兴趣的东西……那是一个美丽的城市……我把这个圣牌给你(他指给我看他挂在颈上的一个小银牌),您用纸把它包着……”他停顿了一会儿以抑制自己的激动……“您亲自把它一交一给或者叫人一交一给一个老大一娘一,我会告诉您她的地址——您对她说我已经死了,可是不要告诉她我是怎样死的。”
我答应把他托付的事办好。第二天我又去看他,同他消磨了半天功夫。下面叙述的这个悲惨故事,就是从他嘴里听到的。
第三节
他说,我生于巴斯坦河流域的埃利松多镇①。我的名字叫唐何塞-利萨拉本戈亚②。您相当熟悉西班牙,您从我的名字立刻就可以知道我是巴斯克人而且是老基督徒③。如果我的名字前面有“唐”字,那是因为我有这个权利,要是现在我们在埃利松多,我就可以给您看记载在羊皮纸上的我的家谱。家里人想叫我当教士,叫我读书,可是我读不进去。我太喜欢打网球④了,这玩意儿就断送了我的一生。我们纳瓦罗人打起网球来,就忘记了一切。有一天,我打胜了,一个阿拉瓦的小伙子同我吵架,双方动了“马基拉”⑤,我又把他打败了;可是这一下使我不得不离开故乡。路上,我遇见了龙骑兵,我就参了军,投入阿尔曼萨骑兵连⑥。我们这些山里人很快就学会了当兵这行业。不久我就当上了班长,人家还 答应把我提升为排长,不幸恰巧在这时候,人家把我派到塞维利亚的烟草工厂去当警卫。如果您到塞维利亚去,您就可以见到这所大建筑物,在城墙外边,靠近瓜达尔基维尔河。我现在似乎还 看得见那扇大门和它旁边的警卫室。西班牙人值班的时候,总是打纸牌,或者睡觉,我是一个道地的纳瓦罗人,我总不肯闲着。我正在用黄铜丝制一条链条,用来拴住我的火槍的引火针,忽然间同伴们都说:“钟响了,女工们要上工了。”——
①埃利松多镇,纳瓦罗省的一个市镇,离潘普洛纳45公里。
②利萨拉本戈亚源出巴斯克语利萨拉,意为-树,所以这个姓的意思是:“-树种植园的主人”。
③老基督徒,阿拉伯人统治西班牙时代,不肯放弃天主教,也不肯同*徒通婚的西班牙人后裔,被称为老基督徒。
④这种球是网珠和回力球的始祖;玩时双方各带球拍或球兜,场地有室外的,也有窒内的,场地中间有中线,但没有网。后来逐演演变成为网球和回力球。从形式上看,这种球同网球十分近似,同回力球向墙上打球不十分像,因此虽然中线上没有网,姑且译为网球。
⑤这是巴斯克人的包了铁皮的棍子——原注。
⑥阿尔曼萨是西班牙的一个城市,1707年争夺西班牙王位战争期间,该城附近发生过一次大战役。为了纪念这次战役,一个西班牙骑兵连被命名为阿尔曼萨骑兵连。
先生,您知道,有四五百女工在这家工厂工作。她们在一间大厅里卷雪茄,如果没有“二十四”①的许可证,任何男子都不能进去,因为天气热的时候,她们穿得很随便,尤其是那些年轻女工。她们吃完饭去上工的时候,就有许多后生在那里望着她们经过,千方百计去挑一逗她们。这些姑一娘一当中,很少有人会拒绝接受一条薄丝头巾的;有这一门一爱一好的人,要钓这种鱼,只要弯下一身一子拾起来就是了。别人在那里张望的时候,我却坐在门口附近的一条板凳上。我那时年纪还 轻,总在想念故乡,我从不相信漂亮姑一娘一是不穿蓝裙子和没有两条小辫子挂在肩上的②。何况安达卢西亚的女子叫我害怕,我同她们合不来,她们总是开玩笑,从来没有一句正经话。因此我埋头制我的链子,突然我听见那些市民们叫嚷:“吉达那来了!”我抬起眼睛,就看见了她。那天是星期五,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看见的就是您认识的那个卡门,几个月以前我在她的家里遇见过您——
①负责警察局和市府行政部门的官员——原注。
②这是纳瓦罗和巴斯克各省的乡下女子惯常的打扮——原注。
她穿着一条非常短的红裙子,露出她的不止有一个破洞的白丝一袜,还 有一双小一巧一玲一珑的红摩洛哥皮鞋,鞋子用火红的绸带系住。她推开披肩,让她的两只肩膀暴露出来,还 显出她的衬衫上面一大束金合一欢①。她的嘴角上也衔着一朵金合一欢,她向前走着,腰肢扭来扭去,像科尔多瓦养马场里走出来的一匹母马。在我的家乡,看见这样打扮的女人就要画十字②。在塞维利亚,每个人对她这副模样都要说几句轻佻的恭维话;她来一句答一句,眉来眼去,拳头往腰里一插,一派一婬一荡无一耻的作风,完全是一个真正的波希米亚姑一娘一。起先她不讨我欢喜,我重新埋头干我的话儿;可是她像所有的女人和猫儿一样,叫她们来时她们不来,不叫她们时她们倒自己来了。她在我的面前站住,对我说话:
“老乡,”她按照安达卢西亚的方式对我说,“你愿意把你的链条送给我挂保险箱的钥匙吗?”
“我是用来拴我的引火针的,”我回答她。
“你的引火针!”她哈哈大笑地嚷道,“啊!这位先生原来是织花边的,难怪他需要织针哩③!”
所有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只有我满脸通红,不知怎样回答她才好。
“来吧,心肝,”她又说,“替一我织7尺④镂空黑纱做头巾,我心一爱一的针贩子!”——
①这种花黄色,有浓香。
②目的是驱除恶运。
③卡门利用织针和引火针两字的原文拼法有点相同来作文字游戏。
④这里说的是古尺,每尺约合1.20米,显然太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