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艰难的野雕生涯】
你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原始森林。你终于彻底挣脱了人类给你设置的有形和无形的束缚,终于彻底跳出了养雕场用铁丝网构造的牢笼,你*了。虽然你付出了被剪断翅膀的昂贵代价,但你毕竟获得了身心两方面的解放,你觉得还是很值得的。
你成了一只*自在的野金雕,但日子过得似乎并不潇洒,你在森林里碰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饥饿。
眼下正是尕玛尔草原春夏交替的季节,食草类动物繁的旺季,草兔、姬鼠、羚羊随处可见,辽阔的草原可以说是食肉类动物丰盛的餐桌。你之所以在这样的季节还填不饱肚皮,完全是因为你被剪断了翅膀。作为猛禽,你是依靠翅膀的力量在雪山草原称雄称霸的,剪断了翅膀,等于剪断了你猎食的技能。你只能像只笨拙的鸡那样,在山坡或靠近山脚的草原蹒跚奔跑,啄咬老鼠、青蛙、蚂蚱。你常常是累得精疲力竭,最后却一无所获。雕被剪断了翅膀,比艺鸡还不如。实在没办法,你就找块阴湿的地方,用雕爪扒开松软的红山土,啄食蚯蚓、地狗子、白蚁和四脚蛇。这些小玩意儿,在过去即使送到你的嘴边,你也不屑一顾的。
除了觅食的压力外,你还经常处在危险之中。你有翅膀时,凭借着自己能飞升天空的优势,根本不把那些食肉类走兽放在眼里,即使面对让其他草原动物闻风丧胆的雪豹,你也无所畏惧,顶多和它天上地下各自为政和平共处罢了。但现在,你却时时处处要提防食肉类走兽的袭击和追捕。
你不能永远活得像鸡那般窝囊的。你必须尽快使自己的翅膀重新丰满。
按金雕的生理规律,体表的正羽、绒羽和毛羽每两年更换一次,以新换旧,就像蛇脱皮一样,但飞翼外侧的廓羽,却要五年才更换一次。要使自己的双翼重新长出能飞上天空的廓羽,你有两种方法可以选择。一是按照身体内羽毛自然再生的规律,让被剪断的廓羽慢慢脱落淘汰,时间虽然漫长,这样做的好处是,不受皮肉之苦,在等待新廓羽丰满的过程中,可以逐步恢复飞翔的能力。还有一种方法,就是采取特殊手段促使廓羽快速再生。金雕在擒猎格斗中,在两雄争斗时,常常会被对手或咬掉或啄掉或拔掉一两片珍贵的廓羽,体内便会产生一种奇妙的修补机制,暂时抑制住体表正羽、绒羽和毛羽的新旧更替,而把羽毛再生的潜力完全转移到失去的廓羽部位,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残缺的廓羽便会补充丰满。
第二种方法就是利用体内奇妙的修补机制,狠狠心拔掉两翼所有被剪断的廓羽残茬。这样做的好处是,你再次扇动崭新的翅膀遨游蓝天的时间可以提前好几年;坏处是,你将承受拔毛的痛苦,并在断翅残茬全部拔尽、新羽又还没来得及长出来的那段时间里,你要比现在更难觅食,被食肉类走兽吃掉的危险性也更大。现在你至少还能扇动断翅残羽产生推力从而使你跑得快些,拔掉残羽后,你将比最肥胖的母鸡跑得还要馒。
何去何从,需要当机立断。
你在两种各有利弊的方法间徘徊了两天,你在痛苦的选择中犹豫不决。你毕竟是一只金雕,你的动物本性就是按照快乐原则去生活。你害怕拔毛的痛苦,你不愿流血,但没有痛楚,不付出血的代价,也就不会有新生的喜悦,就不会有美妙的将来。你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从养雕场的铁笼子里逃出来,不就是要想过一种崭新的没有缺憾的生活吗?难道你愿意像草鸡那样生活五年吗?你终于克服了自己的软弱,决心用短暂的阵痛换取长久的幸福。
你特意选择了一个艳阳高照的早晨。你登上一座向阳的山冈,面朝红艳艳的太阳,最后梳理一遍飞翼上的残羽。太阳逐渐上升,与你的身影形成一条水平线,你的投影落在身后浅灰色的岩壁上,像幅巨大的壁画。你慢慢扭动脖颈,用嘴壳轻轻衔住飞翼外侧的第一根残羽,两只雕爪紧紧抠住差不多快风化了的岩石表层,努力使自己的身体站立得更稳些,然后,你凝神屏息,静穆地等待着太阳重新从一块黛紫色的乌云下面钻出来。阳光烫热你眼皮的时候,你用力合拢嘴壳,猛地甩动脖颈,同时用足全身的力气向后收缩翅膀,一拉一扯,只听见一声轻微的雕皮被撕裂的声响,半根廓羽的断茬已被你拔了下来。你的翅膀上一阵刺痛,通过神经传导,漫及全身。毛翅膀尖上有点潮湿,一阵哆嗦,你知道,这是毛孔里渗出来的血粒。
你咬紧牙关,又开始拔第二根残羽。不知是因为用力不够,还是因为这根飞羽长得特别结实,你猛甩脖颈,整个身体被甩得仄倒在地,连续拔了好几次,才把第二根残羽拔了下来。
第三根、第四根、第五根、第六根、第七根……当你把右翅膀上的残羽全部拔尽后,太阳已经偏西,你已累得精疲力竭,背脊和胸脯上的绒羽都给冷汗打湿了。整只右翅膀血淋淋的,火烧火燎般疼。
你又开始用同样的方法对付左翅膀。
你的力气已耗损得差不多了,你的勇气也已接近尾声。你已疼得无法再傲然挺立,你躺卧在地上,爪指仍然抠住岩石表层,再加上身体的重量,才勉强不被拔毛时的那股猛力推歪撞倒。当你拔去左翼上的最后一根残羽时,已是月明星稀万籁俱寂的深夜了。
你瘫倒在地上,两只翅膀像刀割般地疼,湿漉漉的,粘满了血。你因剧痛和过度疲倦,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你虚弱地躺卧在山岗上,面前是几十根长长短短大大小小被你自己拔下来的飞翼残羽。此刻,你已彻底丧失了防卫能力,别说现在来一匹豺或狼之类的猛兽,即使出现一只狗獾或者一只黄鼬,你也会被它们当做可口的点心吞吃掉的。幸运的是,没有任何走兽出现,你度过了一个宁静的夜晚。黎明时分,两翼的剧痛才缓解了些,也许是创口已经结痂,不再流血了。
当晨曦在日曲卡雪山顶峰露出一点耀眼的光斑时,你才勉强站立得起来。你衔着一片片带血的残羽,高高擎起,让每一片金色的残羽都蘸满霞光,然后抛向白雾弥漫的山谷。残羽被山风托举着,在天空旋绕飞舞,飘游散落,在太阳的照耀下,熠熠闪亮,像一片片金色的雪花。然后,艰难地走下山冈,走向你早就选择好了的羊甸子草滩。你要在那儿生活半年左右,待双翼长出新的飞羽。
这是一段充满危险、充满恐怖、充满焦虑和烦躁的日子。时间被拉长了,每一秒钟都变得漫长而难熬。你*变得像只胆怯而又窝囊的家鸡。你一天到晚在草地上刨食昆虫或软体小动物。你每天觅食前都要事先仔细观察四周动静,确实周围没有潜伏的食肉类走兽,才敢从栖身的树洞里钻出来。在觅食过程中,你也不敢把全部注意力都集到食物上,你还必须竖起耳朵,谛听是否在附近有可疑的响动。你只能像鸡那样,一只眼睛盯在草根边蠕动的蚯蚓上,一只眼睛环视着四周的草叶,一有风吹草动,你就立刻停止觅食,准备躲避危险。
你现在才深刻体会到,懦弱的没有任何防范能力的食草类动物活得是多么累。
你刨食蚯蚓、土鳖虫、地狗子,你不是鸡,当然觉得味道差极了。你胃口特大,这些小玩意儿只够塞你的牙缝。你渴望能饱餐一顿鲜美的肉食。有一次,你从草叶的缝隙中看见一只灰兔正呆头呆脑地向你藏身的地方靠拢,你学食肉类走兽的办法,悄悄埋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屈爪缩腰,耐心等待着。灰兔顺风而来,没闻到你身上那股猛禽的腥味。待灰兔走到大石头前,你纵身跃起,张开利爪扑过去。你到底不是食肉类走兽,发挥不出突然扑食的敏捷和威势,你的扑跃动作笨拙而又迟钝,你扑了个空,灰兔急叫一声扭头逃掉了。你馋得直流口水。你没有翅膀,你连最孱弱的兔子也对付不了。
你实在饿极了,就把觅食的注意力转向蛇。
蛇是爬行动物,只能在地上蠕动,速度和你行走差不多。你生来就是捕蛇专家,虽然失去了翅膀,但丰富的捕蛇经验尚在,也许能侥幸得手,你想。蛇肉鲜美无比,能滋补身体,对你飞翼的再生大有裨益。
那天早晨,你钻进一条小泥沟,运气不错,看见一条眼镜蛇正吱溜溜地在你前面游动。你满心欢喜,赶了过去。眼镜蛇听到响动,嗖的一声竖起扁平的三角形蛇头,脖子膨胀如球,发出微风吹动竹篁般的呼呼声,两只凸起的玻璃珠子似的蛇眼射出阴毒的凶光;蛇嘴张开着,血红的芯子吞吐着,磨砺着两枚乳黄色的蛇牙。你晓得,蛇牙里蓄满了剧毒的蛇涎。
你毫不畏惧。你不下上百次与毒蛇打交道,熟悉蛇的长处和短处。你有把握不让这条眼镜蛇噬咬到你的身体。
你沉着地靠拢去,用坚硬的嘴壳挑逗般地在蛇头上方摇摇晃晃,惹得眼镜蛇频频朝你的嘴壳出击。蛇脖子闪电般地一伸一缩,你灵活地躲闪着,使它连连咬空。蛇头气呼呼地越抬越高,超过了你的身高;蛇芯子吞吐的频率也来越快,咝咝有声。你看得出来,这条眼镜蛇已经被你逗急了、逗怒了,恨不得一口咬中你的躯体,把你咬死,然后把你吞吃掉。你暗暗高兴,你就是要激怒它,让它丧失理智,变得疯狂,消耗尽体力和锐气,这样才更容易擒获它。
眼镜蛇朝你嘴壳啄咬誓了一阵,见无法咬中你,失去了信心,高昂的蛇头倏地缩下去一大截,身体也不像先前那样缠得那么紧凑,变得松垮垮,像盘烂草绳。
你悄悄将所有的力量都聚积在两只雕爪上,佯装着逗弄对方似的将嘴壳朝前一晃。眼镜蛇对你这虚晃的一招似乎已懒得提防,仍然神情委靡地待在原地不动。你突然变佯攻为实战,闪电般地朝前一跃,一只爪子攫住蛇身的中段,一只爪子攫住蛇的柔软的脖颈。好极了,你动作麻利,落点准确,控制了蛇的要害部位,你觉得自己已经置这条眼镜蛇于死地了。
你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是的,以往只要你两只雕爪攫住蛇的中段和脖颈,没有哪条蛇能逃脱被你吞食的命运。但这有个先决条件,即你在用雕爪攫蛇的同时,扇动翅膀飞离了地面。你现在已失去了飞翔能力,无法使蛇离开地面,你没想到,蛇的身体只要还粘连在大地上,力气要比在空中大出好几倍。当你用嘴壳朝玻璃珠似的蛇眼啄下去时,这条魔鬼投胎的眼镜蛇突然翻滚身体,不但使你啄了个空,更糟糕的是,蛇皮滑得像涂了层油,扭滚的力量竟那么猛,你尖利的雕爪怎么也抓不稳,它一下就从雕爪里滑脱出来了。它一甩蛇尾,迅速朝沟边的一个土洞游逃去。眼看到口的美食就要泡汤,你急了,顾不得讲究角度和姿势,连奔带跳追过去,伸出雕爪就要再次去攫抓。
看来这条眼镜蛇大脑皮层特别发达,它突然像患了狂舞症的人那样,疯狂地舞蹈起来。它毫无规则地在地上翻滚扭曲,一会儿伸长脖子,一会儿竖立尾尖,一会儿挺露出乳白色的腹部,一会儿又弓起花纹对称的黄褐色的脊背。它动作剧烈,瞬息万变,舞得你眼花缭乱。你的两只雕爪左抓右抓,不是抓空,就是抓浅了,又被它滑脱掉;你的嘴壳前啄后啄,不是啄漏,就是啄偏,啄不到要害部位。
你愤怒得两眼冒火。你捕蛇能手的桂冠难道是纸糊的吗?蛇有蛇的舞蹈,金雕也有金雕的舞蹈,你要用金雕的舞蹈来制伏蛇的舞蹈。你也剧烈地跳动起两条雕腿,拍扇起两只可怜兮兮的秃毛的翅膀,狂乱地摆甩起坚硬的嘴壳,和眼镜蛇在一个圈子里周旋,形成了十分罕见的雕蛇共舞。
你瞅准机会,一个大旋转,右爪刚好卡住蛇的脖颈。但还没等你卡稳,眼镜蛇已蜷起细长的身体,像条柔软的绳索,在你身上缠了两道。过去你逮蛇时,也碰到过个别生命力特别强悍的蛇垂死挣扎缠绕你的身体,那都是在空中,蛇的缠绕十分稀松,你只要用力抖动翅膀,蛇的臼关节便会散成一条直线。你又一次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在地面,蛇的纠缠竟是那么紧凑,就像一条柔韧结实的牛皮绳,而且是条被施过魔咒的如意绳,紧紧地勒住你的雕爪、脖子和身体,勒得你无法动弹,勒得你喘不过气来。你不由自主地松开卡住蛇脖颈的雕爪,去踢蹬缠在胸部的蛇的粗壮的身躯。
这条鬼蛇,蛇脖子恢复了*,突然朝你大腿咬来,蛇芯子像一颗红色的流星,刹那问已快触及到你腿上的绒羽了。你知道眼镜蛇的厉害,被它咬一口,即便是头身强力壮的野牛,几分钟后也会全身麻痹,口吐白沫倒毙在地。你急了,用嘴壳对着洞开的蛇嘴乱啄,蛇牙咬在你坚硬的嘴壳上,哔哔直响。你雕爪乱踢乱蹬,秃毛翅膀又扇又打,趁眼镜蛇扭闪之际,挣脱了缠绕,跳开去。你已疲惫不堪,胸脯仍有被勒缚的感觉,隐隐作痛,一只雕爪似乎扭伤了关节,有点站立不稳了。
眼镜蛇的情况似乎比你要好些,虽然蛇身被你啄出好几个小洞,蛇脖子被你撕出好几条伤痕,却仍然竖立着扁平的脑袋,脖颈在空中悠悠晃荡着,鲜红的蛇芯子吞吐着残忍和力量,摆出一副准备再次迎接你的挑战的架势。
你不是不自量力的莽汉。你晓得你是没有能力将这条可恶的眼镜蛇置于死地了,你慢慢地朝后退却。
眼镜蛇也慢慢地朝后游缩,退进一个潮湿的土洞。
你输了,你只好继续去捉蚂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