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 键 词: 古城经典散文
散文分类: 经典散文
/sanwen
对荆州古城,我有一段特殊的感情。
去年九月到今年二月,近六个月的时间,我在离荆州古城不远的一所学校工作,每天,只要一站在教学楼的五楼,就可以看到树木掩映的荆州古城。因此,我曾多次在傍晚和星期天到荆州古城墙下漫步,或者登上古城墙,发思古之幽情。
对荆州古城,我并不陌生,十年前我就曾经登临。当时,我陪一个经销农药的朋友到荆州小北门外的农资市场收款,我和他特意爬上古城墙,可惜当时忙着做生意,也仅仅是爬上去看了看,然后下来,然后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了。2004年冬天,我也陪另一个朋友,从东门,沿着城墙外的石板路,花了近两个小时,才漫步到了小北门。那是最应该留下诗的一次,但却什么没有留下。也许,诗的确是寂寞的产物,凡热闹,或情意绵绵,它都会很自觉地躲得远远的。这种纯粹的言说,是必须有适合它言说的氛围的,就像一粒种籽,必须有适合它的温度、水份和土壤,它才会健康地发芽,否则,它必定夭折,或者发育不良。而在那过去的近六个月的时间里,我是多次在古城墙下漫步,一个人,从小北门走到新北门,或者走到东门,有一次还特意沿318国道转到大北门后,再从那儿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小北门,经过了如此多次如此漫长的漫步,我才寻找到了吟唱的破突口。这对我一个十分想在城墙下留下点什么的人来说,真有点像在漫漫的黑暗中看到星点光亮一样,显得尤为重要。
我是九月二十四日下午到那所学校的,当时,车经过荆州小北门外时,我在车里暗暗对自己说,改天,我一定要到城墙下转转,说这话时,很有点像《水浒传》里的林冲枪挑酒葫芦,脚踏碎琼乱玉,路过风雪中的山神庙而顶礼道:神明庇佑,改日来烧纸钱。人是需要救赎的,尤其重要的是自我救赎。但如果我们的心中没有了敬畏,那也就谈不上救赎了。林冲的话,正是这种敬畏的体现。只不过他敬畏的是神明,而我敬畏的是我心中的“上帝”,是那位全然环绕我灵魂的“神”。马丁·路德曾经讲过:“一个人心之所属,即是他的上帝。”那我心中的“上帝”又是什么呢?在当时,我以为应是一块能让我静心思考和吟诵的场地,在无尽的思考和吟诵中使躁动的内心归于安宁,从而实现自我人格的完善。古云:童子智少,愈少而愈完;成人智多,愈多而愈散。意思是说孩子们接受的知识很少,但他们知识越少天性却越完整;成年人接受的知识丰富,但是他们知识越多,思维却越分散杂乱。作为成人,也许只有在一个适合思考的场地静下心来,才会让我们的天性返“老”还童。
到学校的次日的傍晚,我就来到了荆州古城墙下,我没有到我较为熟悉的小北门,而是到了新北门。在新北门广场,巨大的石碑上刻有屈原的《天问》。伫于石碑前,默诵《天问》,我似乎看见了两千多年前屈大夫峨冠博带,踽踽独行,忧心愁惨,彷徨山泽,仰天耽目,对天发问。可怜的屈子,举世皆浊你独清,众人皆醉你独醒。与其说你是对天发问,毋宁说你是对你生活的那个世界和自己的内心发问。你不甘同流合污,不“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我没有屈子的高洁,面对《天问》,我只能扪心自问,一个诗写者的良知是否还在血管里流动。
在2004年冬天那次,我和我的朋友就曾打算绕古城转一圈,但因为时间关系,没有成行。因此,在十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骑着同事的自行车,从小北门出发,逆时针地了却了那时的心愿。那天阳光明艳,树木和路边的花草,无不显露出秋天的气韵。在每一个城门前,我都要停车伫立,甚至走进城门,在瓮城和里城瞧瞧。几百年的光阴,已经让城墙显现出了衰败的迹象。城墙上杂树丛生,数不尽的藤状植物,像一张巨大的网,把城墙罩住,但却网不住城墙昔日的荣光。当时,我脑子里有了一次诗性的冲动。在我的心中,古老的城墙,是中国数千年历史的象征,这种象征,在让历代的吟咏者骄傲的同时,也让他们觉得是一种沉重的袍袱。因此,我对荆州古城吟唱的第一首诗并不是对它赞美,而是对它进行了反讽。这首完成于一个月后的诗,题目叫《在荆州古城墙下撒尿》:在荆州古城墙下撒尿/我仰面望着天空/我不想让厚重的历史/遮挡我的目光/我要让尿酸一点点渗透/腐烂厚实的城砖……几十年的阳光被它一天天/遮蔽,我日复一日/生活在它浓郁的阴影下。在我的思想里,城墙的有无和坚固与否,对一个普通的百姓并没有多大的意义。他们生活在大地之上,不管谁当权,他们都是一个受害者,都是一个受奴役者,只不过相对好点差点。正如张养浩说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再者,城墙还是一个封闭的象征,在限制人们出入*的同时,还禁锢了人们的思想。禁锢人的思想,可以说是历朝历代的统治者挖空心思想做到而又始终无法完全做到的事。我们这个民族的每一个个体,从表象上说,是被村寨、城池、国界等限制;从非象上说,则是被户口、帮派、集团、传统文化和党文化等苑囿。我十分推崇中国的春秋战国时代,那是一个真正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时代。那时很少有文字狱,很少有因为发表了不同于主流话语的言论而身陷囹圄的。那时也是一个变革的时代,胡服骑射、商鞅变法,无不体现出了古人的智慧与锐意。
当我骑车绕城到南门时,我去了趟关公庙。我对关羽的认识来自于《三国演义》,书里对他的评价是:汉末才无敌,云长独出群,神威能奋武,儒雅更知文。天日心如镜,《春秋》义薄云,昭然垂千古,不止冠三分。这个勇武无匹、忠义可嘉的古代军人,一直是民间崇祀的对象,被奉为关圣帝君,又经历代朝廷褒封,被崇为“武圣”,与号为“文圣”的孔子齐名,佛教称为伽蓝菩萨,尊称为“关公”。现今好多人的家里都供奉着关羽像,他们是希望这个义薄云天、被奉为帝君的人保佑他们发财、平安。在中国人的心里,关公已成了忠和义的象征,历代统治者之所以对他褒封不已,也正是利用了百姓崇敬关公的心理,其目的就是为了更好地维护他们的统治。关于忠,我认为,一个人最首要的是应当忠于自己的良心,忠于自己的职责,忠于脚下的土地和人民,而忠于自己的良心又是一切忠的基础,也是世间最大的忠。一个连自己良心都敢违背的人,还有什么不能违背?
当我骑车绕城到小东门一带时,屈子高大的雕像矗立在护城河对岸的广场上。关于屈原的形象,最早见于刊载于明崇祯刻本(1638年)《楚辞述注》一书中陈洪绶所绘《屈子行吟图》,这图多处可见,连现在的初中语文课本上也有。陈洪绶的屈原,高冠,长剑,宽袍大袖,头发整齐地束在高冠之中,山羊胡子下垂,忧郁地,缓缓地,步行于汨罗江边。其造像的文本依据当应为“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了。广场上的雕像,与行吟图中的形象,有着很大的区别。出现这一现象的原因,是“诗人观念与诗歌观念的历史性落差”造成的。西川在《诗人观念与诗歌观念的历史性落差》一文中说:“对今天普通的中国人来说,屈原的形象价值大于其诗歌文本的价值。每年的端午节,据说是纪念屈原的日子,但有几个人会真正想到屈原的诗歌?这种情况恐怕早已不限于今日。自汉代以降,屈原诗歌的创造力部分就萎缩了,屈原式的诗歌(楚辞、汉赋)就变成了中国诗歌话语中的边缘话语,变成了典故,但屈原的诗人形象一直强有力地流传下来。”的确,现今除了研究屈原的专家外,一般人很少通读屈原的作品,即便读,也仅仅是高中语文课本里《离骚》的选段而已。
小东门一带可能是荆州古城水路交通的码头,城门、城墙离水很近,不过数米。在陆路交通还不发达的古代,这儿应该是那个时代的荆州人远行的起点,也是他们凯旋高歌抑或失意而归的终点。曾经,多少士子商贾,由此扬帆远行,怀揣万丈雄心;同时,也有数不尽的红颜柔情,于此登楼远眺,望断白濒洲。希望与失望,繁华与萧条,似乎仍在鳞鳞的波光间沉浮、隐现。我想,那个时候的荆州的读书人,肯定在此有许多吟咏,可惜我无法读到。
宾阳楼是古城东门的城楼,也是古城至今保存得最好的城楼。城楼的名字取得极富诗意,让人遐思飘逸,浮想联翩。因城楼不开放,我只好伫于楼下仰望。我知道我不可能从城楼上带走什么,但我可以用心默记,用心思考。我告诉自己,也仿佛告诉城楼,总有一天,我会为此写下点什么。我默默地站立着,也默默地独白着。其实,写作也是一种独白,是一种自己与自己的对话。同时,写作也是一种祈祷。在写作中,我发现自己不再孤独,不再是独身一人。因此,在这一过程中我所进行的独白也早已不再是单纯的独白了。这或许就是我后来又多次到古城墙下漫步的真实原因吧,只不过我当时并未真正地意识到。
我再次漫步于荆州古城墙下当是十一月的中旬或下旬了。那天,小雨初歇,我特地沿318国道西行,然后穿过狭窄的得胜街,来到大北门。过得胜街时,我顾名思义地想象这一街名的来历,很自然就把它同战争联系到了一起。在我看来,人类历史上的每一次战争,都是对人类和平的破坏,发动战争的一方,是都应遭到谴责的,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中国几千年来,好多次战争其实都是一个集团为获取更大的利益而发动的,他们根本没有考虑百姓的意愿,也根本就不会考虑,专制与*,让利欲熏心的政客眼中早就没有了人民。在这种意义上说,数不清的白骨/成就的是一个个专制者的声名……城墙,保卫的是挥刀者/挎在腰间的大印。因此,在后来的一首诗中我写道:钢刀卷刃的声音/在砖缝里回响/血光喷溅的傍晚/我不愿它再现/而愿雪永久地埋藏/就像我,从未出人头地……也是在这次漫步中,我觉得矗立了数百年的古城墙和我一样寂寞。没有了战争,或者说随着城墙功用的丧失,它的寂寞,已经无人能匹。
时间转眼就进入了2008年。情人节那天,我再一次漫步于古城墙下。阳光美好,春正在萌动。城墙下的草,已有了朦胧的绿意;护城河边的柳树,也透出隐隐的鹅黄。我的身后,跑来一个年轻的女子,气喘吁吁。她在我身边停下,腼腆地问我,到东门当往那个方向。当得知她奔跑的方向就是往东门的方向后,她便再一次迈开了脚步。我想,她同我一样也是个外乡人,不同的是我在这座城里还能辨清方向,而她,或许时刻都会有迷路的危险。但我立即就否定了这一看法,因为这天是一个特殊的节日,她很可能是去赴她的约会。她在通往爱情的路上还能记住问路,也说明爱情的火焰还没有让她昏头。我的这一猜测果然不错,在前面城墙下的石板椅上,刚才问路的那个女子,正和她的男友快乐地交谈。“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我暗诵着《诗经》里的句子,快步从他们身旁走过,并且在心里祝福他们。
我是二月二十四号离开荆州的,也就是农历的正月十八。正月十五那天,我进城办完事,特地从小北门沿古城墙走到了新北门。这是我在荆州期间走得最多的一段,有时我是从新北门到小北门,有时又从小北门到新北门,我有意地变换出发点,是希望从不同的视角来寻找新的发现点,也是想从不同的角度对人生和生命进行一些思考。离情人节漫步虽然仅仅只过去了七天,但物候却已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城墙下的草,绿意更浓;护城河边的柳树,已显露出爆芽的迹像。还有桃树,或许也正蠢蠢欲动,但我却等不到它开花的那天了。我就要离开了。我只能向古城墙和城墙下面的草、树木,向护城河,挥手再见了。我不会像徐志摩那样矫情地说要做城墙上的一棵草,城墙下的一株树,但我会记住,古城墙给我的慰藉和我对它的倾诉,我相信,它就是一个倾听者,它不但为我提供了一个思考和倾诉的场地,它还倾听了我的心跳,我的脚步,以及我的吟诵。我更相信,某一天我再次来到它身边,它会在很远很远,就能辨出我身上的气味。
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