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是不爱和母亲回外婆家的。长途汽车里那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总教我想起宅院里的茅厕和盈盈飞舞的蚊虫,还有那盘了一圈又一圈似乎没有尽头的山路似乎都那么考验我的忍耐力。可是,孩子的牢骚也是那么容易瓦解在简单的幸福里。临近傍晚的时候,我终于看见外婆站在村口的杂货铺前,不等我下车她就往我的小手里塞了一包零食,用笑起来满脸的皱纹打发着我的悲伤。
后来,母亲的工作越来越忙碌,我很长时间不再乘坐长途汽车了。可是漆黑的夜里我竟会梦到外婆家那栋屋梁倾斜的老宅。也许是想念,和长途汽车一起私奔到了某个远方吧。母亲开始教我写信,信的抬头要写上“亲爱的外婆外公”,然后换行。信的内容我是记不清了,大抵是我那无聊的虚荣心在汇报我的光辉事迹吧。可是,写信这样的动作我却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两年前的夏天,我终于回乡,而原因却是参加外公的葬礼。
再一次回到故土,已是八月初。轰隆隆的伏旱留了个尾巴,好在夜晚的山里还算凉快。沿着熟悉的泥泞小路,我走向一遍遍出现在我梦中的大院。推开嘎吱作响的木门,我走进外公外婆的房间,用木板搭成的地板嘎吱作响。外公走了,那只野猫还是始终如一地躺在外公的床上,郁郁寡欢地看着一切。我凝视周围,在五斗橱上发现了一只掉漆的铁皮盒。打开,里面全是我寄给他们的信,不仅保存完好,而且还按时间顺序井然有条地排列。听表哥说,每每收到信,外公外婆都兴奋地让他念给他们听,不厌其烦地念,不厌其烦地听。而现在,却只有三十二封信,伴着外公最爱的灌心糖的味道,穿过河流和山风,给勤劳的蚂蚁们讲故事了。
外公就是在这样青黄不接的季节里走了。活到耄耋之年,说起遗憾,不知是一抓一大把,还是哑口竟无言。幼年,家庭富裕,被安排进私塾学习,后来,家道中落,父母双双病逝。中年,郁郁寡欢地做起了账房先生,最终,却因为算命先生的一句话,放下笔墨,拿起锄头,走进深山当了一辈子的农民。他经历了从豪门子弟到贫穷农夫的转变,经历了生存所给他带来的忍辱负重。幸而,到了晚年,却能够坐在自家院落前的空地上,抽上几支烟,抬头看看夕阳,然后慢慢想起往日的点点滴滴。如同大部分的人生一样,外公循规蹈矩地寻找着未来的出口,但是与之不同的是,在外公动荡的一生中,他得到了他想要的,青山绿水,黑瓦白墙。我想,生活的意义也大抵不过如此了吧。
出殡那天,举行了浩浩荡荡的葬礼。母亲走在队伍前,抱着外公的遗像,不紧不慢。虽说没有嚎啕大哭,但我能从她悲伤的脸庞上嗅到末日悲凉的味道。我紧跟在队伍的后面,看着白色的铜钱纸从天空中飘落,撒在身上,撒在路边的野花从中。仪式结束后,宾客齐聚一堂,享用了丰盛的菜肴。毕竟,是件喜事儿。我们该为一个生命的圆满结束而欣喜。
准备完后事,我能看见母亲的疲惫。她决意要把外婆接来与我们住。可是,执拗的外婆偏偏与母亲相对,一屁股坐在床上像个小孩儿一样不肯走。我想,我能明白外婆。在这片土地上住了大半辈子,谁都会有感情,更何况,是一个情意充沛的老婆婆。
夜晚,家家户户的门都架上门把了。我从高高的窗户里看到了浅黄色的月亮。母亲把我叫到一旁,陪她打发心里的疙瘩。她说,小时候穷,同桌的阿花发辫是用彩色的绳子编的,她很羡慕,就悄悄地偷外公铁皮罐里的钢镚儿,约是一分两分。后来,不知怎么的被外公发现了,外公气急败坏地抽完大烟,狠狠地打了她一顿。他说,咱们虽穷,但不能拿别人的东西。后来,等母亲长大了,离开这儿了,才发现最美的地方竟是自己最想逃离的地方。“等到退休之后,就搬回这里住吧。”母亲笑道。
外公是幸的,儿孙满堂,环绕膝下;外公是不幸的,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然而,不幸中的大幸是他从未看重过这些。
很多人,究其一生,都在数落自己的幸与不幸。然而,幸与不幸的标准又是什么呢。翻开日历,才惊觉明天竟是立秋。那么,赶在秋天之前,把糟糕的自己赶快掩埋起来吧。至少,你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背后埋怨生活的胆小鬼。
窗外,月色愈加浓重。母亲喝了一杯梅子酒,浅浅地睡去了。我也安静地闭上了双眼。
【作者:wangqi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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