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效吾兄跷课不及三日,我便被吾父带回寒舍行家法,吾哀哭且嚎叫,然吾父略无手软之迹,故吾口不择言,将校外混混言者学舌于吾父,有幸得见其气急败坏状,又苦吾臀、股尽为笞至血肉横飞,极痛极楚。吾兄立于旁侧绝类无此人般,于吾之哀嚎毫无悲悯之感,此毫无兄妹之情者,少隹姊万不可顾其颜面,万万须替吾分辩。’七十八年前,金陵城内我父兄母姊皆安在,我那家教甚严的父亲虽不讨喜却好歹能打我,我还可以和少隹姊书信来往,我确信那日的日期依稀是1937年10月13日。”她此时拿着以前的书稿和日记本 读着七十八年前的心情,说着现在的话,笑着。
“’平城被虏围,汉属斤城墙走。’元稹写的城我算是看过了,就在那一月后,那时是有士卒的,我站在上面向下看,一片沙漫漫,那天我在日记本写了几句:’呼啸过大漠的戎狄是不是每天都看着这样的风景——只是他们在城外,而我在城内;他们在下面,而我在高处’。”她依旧笑着,“’寇贼城外,吾在城内;寇贼城下,吾临城俯瞰,高下立现。风卷枯草,寥无生机。’我那日托了我哥,带了封书给少隹姊,就写了这些。”
“’你一个大家闺秀,这般乱跑太不规矩了。’父兄这样训斥过我无数次,终是禁了我的足。我赌气没有吃晚饭,现在想想是多么可惜的一顿,那天之后,我哥便又回了警备之类的地方,我父亲又忙了不少,少有见面的时候。”她此时笑得有些黯然。
“在同年12月13日之前,我一直觉得金陵城内的山并不高,便常约上少隹姊姊,姑嫂二人去踏青。那些时候,金陵城内的冬不冷,从山的顶处向下看,还有满城的绿。
“12月13日当日,我这个一向跳脱的人还不及文静的少隹姊。那*开始的第一天,我虽少隹姊躲入了我们常去踏青的山中,之前,我从金陵城内的山高处向下什么都看不到;那天,我是在下面躲着,无了往日随便乱诌几句诗的好兴致,担心着其时未回家的父兄,母亲近日到育婴堂去帮忙应该不会受到波及。
“晚上,不知是什么事,少隹姊离了我们躲着的山。最后,我只见她从山的高处向下看,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到,没有看到我,没有看到我看见她依稀说了四个字的口型:’来生再见。’然后,一跃而下。”他放下之前一直捧着的手稿,几近泣不成声。
“那只是大*的第一天。”她哽咽着说,就着满头银发,她已九十岁整,却仍对十二岁那年的事记忆犹新。
“后来呢?”
“我知道了我父亲从高墙下跌下殉城,我兄嫂异处殒命,我母亲被用于试刀。”她在开口,这么苦痛的回忆,她却没哭了,“死难了七十八年的亲人,再也见不到了。我常想1937年的金陵城内,我记得很美。”
她从当时的高处向下看,逃出了血海;他从历史的高处向下看,逃离了悲哀,但七十八年后,她逃不了发齿摇落,而故人在时间的高处向下看,仍是英姿飒飒,仍是楚楚动人。七十八年后,英灵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