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飘着蒙蒙细雨的下午的傍晚时分,一位旅客来到了肯塔基州N村的一家乡村小旅馆里。在这间小旅馆的酒吧里他看到了一帮被这雨天赶到这儿来的形形色*色*的人。这些人呆在这间屋子之中,时常可以看到这样的画面:这些人身材虽然高大,但却瘦瘦弱弱,身上穿着猪装,用一种当地人惯常表现出来的懒样子,仰面朝天地伸直了手脚躺着,占了很大一块地方;他们的来福枪架在屋角,子弹袋啦,猎物包啦,猎狗和小黑奴们也都堆放在角落里。这就是这幅画面的突出特征。有两位长着长长的腿的绅士分坐在壁炉的两端。他们头上戴着帽子,两条腿旁若无人般地放在壁炉架上,向后倚着椅子。读者有权知道,在提倡沉思之风的西部旅馆里,旅行者们对这种架起双脚的思考方式(这可以大大提高领悟力)是特别倾心的。
站在吧台后面的是这个旅馆的主人,他和他的大多数同乡一样,有着很好的脾气,高大的身材,粗壮的骨骼,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上面盖着一顶高顶礼帽。
事实上,这个屋子里的每个人的头上都戴着这样一顶帽子,这帽子代表着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般的气势,不管是毡帽还是棕榈叶帽抑或油腻腻的獭皮帽,看上去都是全新的礼帽,都这么不折不扣地安放在每个人的脑袋上。每个人各自的特点也能从帽子上看出来,有些人幽默风趣,快活自在,他们就把帽子时髦地歪戴在一边;有些人严肃认真,他们之所以要带帽子,是因为他们觉得必须戴,而且随心所欲地想怎么戴就怎么戴,于是他们就独树一帜地将帽子压在鼻子上;还有一些头脑清楚的人,他们把帽子推到脑后;至于那些马大哈般的人物,他们要么是不知道,要么是根本不在乎帽子该怎么放才对。这些各式各样的帽子也许真值得莎士比亚先生仔细做一番研究和描绘呢。
有那么几个光着膀子,穿着肥大的裤子的黑人,他们紧张地忙前忙后,结果是除了表现出愿意为主人和客人提供服务的意愿之外,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这里面还有这么一幅画面:一只燃烧得旺旺的火炉,火焰哗哗叭叭地作响,并使着劲地往上直窜。屋子的大门,窗子,全都向四面敞开着,印花的布窗帘被潮湿的刺骨的寒风,吹得啪啪嗒嗒作响。经过这一番描绘,你或多或少地会对肯塔基这个旅馆里的忙碌有所了解了吧。
可以更好地论证本能及特性*遗传学说的绝妙例证的便是现今的肯塔基人。他们的祖先是那些生活在森林中,睡在草地上,拿星星当蜡烛用的了不起的猎人;而他们的后代现在也是把房子当作帐篷,头上总不会缺少那顶帽子,他们到处乱滚,把脚放在椅子背上或者是壁炉架上。这与他们的祖先在草地上到处滚动,把脚放在树上或是圆木上是如此大同小异。不管春夏秋冬,他们都将门窗打开,为的是使自己能够呼吸到足够新鲜的空气。他们不管叫谁都叫“兄弟”,而且叫得是那么的自然。换言之,他们是这个世上最坦率、最和气和最快乐的人。
这位旅客碰到的就是这样一群*自在的人。这位旅客身材又矮又胖,衣服整整齐齐,有一张和蔼可亲的圆脸,看上去有些奇怪,又有些过分拘谨。他十分看重他的雨伞和提包,决意不肯让旅馆里的侍应们帮忙,而是自己把这些东西提进来。他心惊胆颤地环视了一下这间酒吧,拿着他的贵重的东西,蜷缩到一个最暖和的角落,不安地看了看那位把脚放在壁炉上的好汉。这个人正在那儿一口接着一口地吐着痰,那份勇气和精力,让那些胆小而爱干净的绅士们大为震惊。
“哎,你好吗!兄弟。”那汉子一边向着这位初来的客人喷出一口烟一边问着。
这人一面答着“我想,还行吧。”一面躲闪着他这种吓人的招呼方式。
那汉子又问道:“有什么新闻吗?”边说边掏出一片烟叶和一把个头很大的猎刀来。
那人答道:“我倒是没听说什么。”
那个先打招呼的汉子说道:“嚼吗?”同时殷勤地递给那位老先生一点烟叶。
那小个子边躲闪着边回答道:“不,我不嚼这东西,谢谢你。”
“真得不嚼吗?”那人边说着边把那口烟叶送进了自己的嘴里,为了照顾周围人,他可要保证烟叶的充足供给呀。
那位老先生每次看到那位长腰兄弟冲着他这边喷烟吐雾时,都不免心头一颤。他的同伴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那位长腰兄弟便心平气和地将炮口转向另一地区,用足够攻克一座城池的军事力量向一根火炉通条进攻起来。
老先生瞧见一张大告示前围了很多人,便禁不住问道:“那是什么?”
有一个人简短地说道:“该不会是悬赏抓黑奴吧?”
那位老先生(他的名字叫威尔森)站了起来,仔仔细细地收拾了一下雨伞和提包,然后小心翼翼地掏出眼镜把它戴上,这才走了过去读起了那张告示:
“本人家中出逃了一位叫乔治的混血黑奴。他身高六英尺,棕色*卷发,皮肤浅色*;聪明机灵,谈吐流畅,能读书写字,极有可能冒充白人,其背部与肩部上有深深的疤痕,右手背上烙有‘H’这个字母。凡能将该黑奴活捉或是能提供事实证明该黑奴已被处死者,一律赏四百大洋。”
那位老先生从头到尾将这则广告低声地读了一遍,就好像要研究它似的。
前面提到过的那位一直在“对付”火炉通条的长腿老战士,这时把他那两条笨重的腿放了下来,将高大的身躯挺直,走到告示前,不紧不慢地对着广告吐了一大口烟汁。
他简短地说了句“这就是我的看法”之后,便又重新坐了下来。
店老板叫嚷道:“兄弟,干什么,你这是在干什么?”
那大个子一边说一边又平静地嚼起烟叶来:“要是出告示的那个家伙在这儿的话,我还要朝着他吐一口呢。要是谁家有这么一个黑奴,却不好好对待他的话,那他就应该逃跑。这种广告真是太丢肯塔基的脸了;要是谁还想知道我的看法,这就是我的看法!”
老板一边记账一面赞同地说:“对,这真是实话。”
那大个子边说着,边又展开了对火炉通条的进攻:“我就跟我自己的那一帮黑奴明说了——我说:伙计们,你们逃吧,溜吧,跑吧!你们喜欢跑就跑!我才懒得追你们呢!这就是我的治理之道。让他们明白,只要他们想走,什么时候都可以,他们也就不会有这种想法了。不但如此,我还帮他们准备好了*证书,并且备了案,等着万一哪一天我走了霉运可以用得着。不瞒你们说,我所做的这些事情他们都知道,在我们这块地方谁也比不上我从黑奴身上得到的好处多。我的黑奴带着值五百块的马匹去辛辛那提去卖,卖回来的钱一个子儿也不少地都交给我。像这样的事还不止一次两次呢!他们这么做,也在情理之中。你如果把他们当成狗,他们就会像狗一样干活;你如果把他们当人,他们也会给你回报的。”那宽厚的奴隶主说得正在兴头上,忍不住朝着壁炉放了一通礼炮,用来表示他对这番高谈阔论的得意。
威尔森先生说道:“朋友,你说得真是千真万确。这告示所讲的那个黑奴可实实在在是个好小伙儿。他在我经营的麻袋厂干了将近六年的活儿,是我最得力的助手,先生。他可聪明了,还发明了一种特管用的洗麻机。后来很多厂家都使用这种机器呢。现在他的东家的手里还握着这种机器的专利证呢。”
那奴隶主说:“我就说吗,这边拿着人家的专利证赚钱,那边又给人家的右手上烙个记号。要是给我个机会,我非得给他也搞上一个,让他也尝尝这种滋味不可。”
屋子另一边有一个相貌粗俗的人插嘴说道,“这些耍小聪明的黑奴到底是太没规矩了,他们太神气活现,所以他们才挨打,才被烙上记号。如果他们老实点的话,也就不会这样了。”
那个奴隶主表情冷漠地说道:“你的意思是说,上帝把他们创造成*人,还得花费一番力气再把他们压榨成畜牲喽。”
方才那个家伙接着说着,由于他粗俗无知,丝毫没有感觉到对方对他的鄙夷,“聪明点的黑奴对主人没有丝毫好处,要是对你来说没有什么好处,他们那些本事又算得上什么呢?他们绞尽脑汁地想法算计你。我原来也有一两个这样的伙计,我干脆把他们卖到南边儿去了。如果不把他们卖掉,他们早晚也会溜掉。我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儿。”
那奴隶主说道,“你最好是给上帝列个单子出来,让他为你特制一批完全没有灵魂的黑奴。”
话说到这儿突然被打断了,因为一辆小巧的马车停在了旅店门口。这马车看上去气势不俗,赶车的是个黑奴,上面坐着一位气宇轩昂、绅士派头十足的人。
整个屋子里的人都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新来的绅士。在这样的雨天,这样一帮闲人通常都会兴趣十足地打量每一个新来的客人。这位新来的客人身材高挑,肤色*浅黑,就好像是西班牙人一样,黑亮的眼睛,清秀有神,短短的卷发,又黑又亮。他长着鹰钩鼻和又直又薄的嘴唇,他四肢匀称,派头不凡,让人一看就感到此人非同寻常。他在众人火辣辣的目光注视下,从容不迫地走了进来,向仆人点了点头,示意他应该把行李置于何处,又向众人致意,然后拿着帽子,慢悠悠地走到柜台前,自称是从希尔比郡的奥克兰来的亨里·巴特勒。然后,他漫不经心地转过身来,走到告示跟前,把那告示看了一遍:然后,他对他的仆人说道:“吉姆,我觉得这个人有点儿像我们在贝尔纳旅店见过的那个黑人,你说是不是?”
吉姆道:“可不是嘛,但我可不敢肯定对于他的手的描绘,老爷。”
那个陌生人说道:“是嘛,这个我倒没有留意过。”接着他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呵欠,之后走到柜台面前,希望能开一个单人房间,因为他有点儿东西要写。
老板当然是一口答应下来,跟着就有六七个黑奴,争先恐后乱哄哄地忙起来。这伙人之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高有矮,他们忙忙碌碌地跑前跑后,不是你跟我撞了个满怀,就是我踩了你的脚,周到地为客人收拾房问。而此时此刻那客人正舒舒服服地坐在屋子中间的一张椅子上,和旁边的人闲聊。
那个工厂主威尔森先生,从陌生人进屋的那一刹那起,就紧张不安地盯着他。他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人,而且还像老朋友似的,可就是怎么也记不起来了。那个陌生人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都令他吃惊,都令他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看。可是当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毫不在意地与他的视线相交时,他赶紧把目光转到别处去了。终于,他突然记起来了,惊慌失措地冲着那人看着,使那个陌生人不得不来到他的跟前。
那人用一种认出他的腔调说道:“我想你应该是威尔森先生吧,”他向他伸出手,“请你别介意,我刚才没认出你来,我想你还认识我吧,我是从希尔比郡奥克兰来的巴特勒。”
威尔森仿佛在说梦话似的答道:“哦,先生,是的是的。”
就在这时,一个黑奴进来说:“老爷,你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
这位先生随口对吉姆说:“吉姆,你照看一下箱子,”又转过身来对威尔森先生说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请你去我那儿谈点生意上的事。”
威尔森先生迷迷糊糊地跟着他上了楼,到了一间宽敞的屋子里。屋子里的火劈劈拍拍地烧得正旺;还有好几个仆人在房间里忙碌地收拾着最后一点小东西。
待仆人们收拾完离开屋子之后,那年轻人才从容地将门锁上并将钥匙装进口袋里,然后转过身,双手交叉在胸前,直盯着威尔森先生。
威尔森先生惊叫道:“乔治!”
年轻人说道:“没错,我就是乔治。”
“这真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年轻人微笑着说道:“我想,我的化妆还不错吧。只需要一点点胡桃汁,就可以把我的黄皮肤变成现在这种淡雅的浅棕色*。我把头发也染黑了。所以你看,我一点儿也不像告示上悬赏的那个黑奴了。”
“可是,乔治,你这个游戏可真是太危险了。如果是我的话,我可不赞成你这么做。”
乔治说道:“我自己可是敢做敢当。”他的脸上依然带着自豪的笑容。
在这里我们得插几句,乔治继承了他父亲的白人血统。他的母亲命可真苦,生了一群不知父亲是谁的孩子。因为她长得天生美貌,所以便成了主人泄欲的工具。乔治继承了肯塔基一家豪门望族的欧罗巴人的英俊面孔和那坚韧不拔的傲气。从他母亲那里他只接受了一点儿混血儿的浅黑色*的皮肤,可是这些问题都被他那双黑眼睛掩盖住了。因此,只要在皮肤和头发的颜色*上做少许的改变,他就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了。而且他那天生的优雅和绅士风度,使他能够轻轻松松地成功扮演目前这份具有挑战性*的角色*——一个带着仆人出外旅行的绅士。
威尔森先生与生俱来的是善良,可是他胆子小,遇到芝麻大点的事,也会过度地紧张焦躁。此时,他来来回回地在屋子里踱着步子,心里头七上八下的。他既想帮乔治的忙,又怕违反有关法纪。这两种想法搞得他矛盾至极。他一面踱着步一面说:
“那么,乔治,我觉得你是在逃亡了——逃离开你法定的主人,是不是,乔治?——对于这一点我并不感到吃惊——可是乔治,我很难过,真的,十分难过——我想这是我必须跟你说的,乔治——这是我的义务。”
乔治平静地问道:“先生,你为什么要难过呢?”
“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非得以身试法,来违抗你的国家的法律啊。”
乔治沉重而又苦涩地说道:“我的国家!我除了坟墓以外,难道还会有什么国家嘛——我真恨不得上帝让我早点死才好呢!”
“哎,这可不行呀,乔治——这可不行呀——你千万不要这样说呀,这可是天大的罪过呀——这可是有悖于《圣经》的教义的呀!不错,乔治,你是遇上了一个狠心的主人——他的所作所为是无法饶恕的——我根本不想帮他说话。可是你应该知道天使是怎么样地让黑格心甘情愿地回到她主母那儿去并且服从她的;圣徒也打发奥内希姆回到他的家里去了。”
“别跟我搬弄《圣经》上的话了,威尔森先生,”乔治睁大眼睛说道,“你别说了,我妻子也是个基督徒,如果我能逃到我想去的地方,我也想做个基督徒。跟我这种境遇的人搬弄《圣经》,难道不是让我彻彻底底地背叛基督吗?我要向无所不能的上帝控诉——把我的遭遇告诉他,我想问问他,我寻找我的*,这难道有错吗?”
这好心的人边说边摸着鼻子说:“你这样想是情理之中的,乔治,真的,很自然。可是我想劝你克制这种激动。我确实为你感到难受,你的情形很糟,确实很糟,可是圣徒说‘人人都要安分守己’你明白吗?乔治,我们都要顺从天命。”
乔治站在那儿,高昂着头颅,双臂紧紧抱在宽阔的胸前,一丝苦苦的笑,使得他的双唇扭曲了。
“我在想,威尔森先生,如果有一天印第安人抢走了你的妻子儿女,还让你替他们一辈子种庄稼,你是不是还认为应该安分守己呢?我看如果是让你碰上一匹走失的马,你准会认为那才是天意呢,对吧?”
那小老头听了这个比喻,惊异得眼睛都瞪圆了。但是,尽管他不是个很容易说服别人的家伙,但远远比那些喜好争论此类问题的人们知趣,他懂得没有什么话可说时,就应该闭上嘴巴。所以他就站在那边,一面小心地拉平雨伞上所有的折皱,一面又将他那番劝戒啰啰唆唆地说了一遍:“乔治,你知道,你一定知道,我是一直很想帮你的,我说的话都是为了你,可你现在冒这个险,实在是凶多吉少,你能保证冒险会成功吗?如果你被抓住了,你以后的日子会比现在糟多了。他们会肆无忌惮地把你折腾到半死不活,再把你卖到南方去受罪。”
乔治说:“威尔森先生,我确实是在冒险,这点我知道得很清楚,可是——”他猛然将大衣敞开,露出来两支手|枪和一把匕首。“你看,他们想都别想将我弄到南方去!妄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至少可以为自己争取到六英尺*的土地——这应该是我在肯塔基拥有的另一块,也是最后一块领土了。”
“哎,乔治,你这想法可是太可怕了,乔治,你不顾死活了。这样做,我真担心,你是在触犯国家的法律呀。”
“威尔森先生,你又在说我的国家了,你是有个国家,可是我却没有国家,那些像我一样天生就是个奴隶的人也没有国家。没有一个法律是保护我们的。法律不是我们制定的,也不是经过我们同意的——我们和法律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法律只不过是他们那些人用来镇压我们的手段罢了。难道我没有听说过你们七月四日的演说吗?每年的七月四日都是这么回事。你们跟我们说,zheng府是在民众的允许下才可以取得法定的权力的。如果一个人听到了这些,难道他能不想一想吗?难道他不会把你们所说的与你们所做的对比一下,从而得出什么结论吗?”
如果把威尔森先生的脑袋比做一团乱麻,是再恰当不过的了——毛乎乎的,软绵绵的,不明不白,稀里糊涂,但是却满怀慈爱,他是真心实意地同情乔治的,也有点儿理解乔治那高昂的情绪,因为这确实对他有所感染;但同时,他又觉得有必要继续劝一下乔治。
“你明白,作为朋友,我非得再说一次。乔治,你可千万不要再这样做了。乔治,处在你这个地位的人如果有这种想法,那是再危险不过的了,实在是太危险了。”威尔森先生坐在桌子旁,紧张地摆弄着雨伞的手柄。
乔治边说边走到威尔森前面坐了下来,“你看,威尔森先生,我就坐在这儿,不管怎么看,我和你不都是一个样,不都是个人吗?你看看我的身体——我的手—— 我的脸,”说到这儿,他自豪地挺直他的身子,“我不也是个人吗?我不也跟别人一个样吗?听我说,威尔森先生,我的父亲是你们肯塔基州的一个绅士,可是他却根本不把我当成儿子般看待,临死的时候,让人把我和他的那些狗呀马呀一起拍卖去抵债。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母亲和她的七个孩子一起儿被拍卖。我的母亲亲眼看到她的七个孩子一个一个地被不同的主人买走。我是她最小的孩子,她跪在我那老东家面前,恳求他把我们母子俩一起买下,这样的话,她最起码可以照顾一下我。可是他一脚踢开了她,我亲眼看见他用一双沉重的靴子踢她。他把我绑在马背上领回家去。临走时,我听见她在痛苦地哀号着。”
“那么以后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东家又经别人的手将我的大姐买过来,她是虔诚的浸礼会教徒,她既善良又漂亮,就像我那苦命的年轻母亲一样。她受过教育,又有教养。开始,我很高兴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我身边又有了个亲人。可没过多长时间我就失望了。先生,我曾经站在门外,听到她挨鞭子之后痛苦的呻吟。鞭子打在她身上却疼在我心上,可是我却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她之所以挨打,便是因为她希望像个基督教徒那样体面地活着,可是他们却根本不给她这个权利;后来,她就和另一伙黑奴一起被卖到奥尔良了,就因为上面那个原因。从此,我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长大了——无爹无娘,无姐无妹,没人疼我,没人爱我,我连猪狗都不如。我的每一天都是在挨打受骂、忍饥挨饿中度过的,即使是挨打受骂、忍饥挨饿时,我也没有哭过。先生,小时候,我曾经整夜整夜地躺在床上流泪,那是因为我想念我的母亲和姐妹们,我之所以流泪,那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疼爱我的人,我从未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在我到你的工厂做工之前,没有人对我说过好话。威尔森先生,你对我好,你让我好好做,你让我读书识字,当一个有用的人,你应知道我是多么感激你。后来,我遇上了我的妻子,你见过她的,她是那么的美丽。当我知道她也爱我,当我娶她为妻时,我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太幸运了。先生,她既漂亮又善良。可后来呢,我又被我的主人抓走了,我*离开我的工作、我的朋友和我周围的一切,他还千方百计折磨我!他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不忘记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准备给我个教训,让我记住我只不过是个黑鬼。不仅如此,他更要把我们夫妻活活拆散。他对我说,我得离开我的妻子,去跟别的女人过日子。他所干的这一切的根据,就是你们的法律所授予的。他根本就对人情视若无睹!你看看,威尔森先生,这些事情是怎么地让我一次接着一次心碎,可是在肯塔基,这就是合法的,根本谁也无法干涉的!这就是你所说的我的国家的法律吗?不,先生,这个国家根本不是我的,就像我的父亲也不是我的一样。但我会有国家的。我对你们的国家要求很少很少,我只求它让我平安离开。等我到了加拿大,它就会是我的国家,它的法律会承认我,保护我。在那里我会安分守己地做一个好的公民,我早已对生死不屑一顾,谁要是想阻止我,那他可得小心一点。我要为*而战,直至战死。你说你们的先辈就是这样做的,那我这样做,难道有错吗?”乔治说这些话时,或是在桌子旁边坐着,或是在屋子里来回地走动。他双眼里充满了泪水,不时显现出绝望的表情。这番话让这位善良的老先生热泪盈眶,不得不掏出一块手绢来擦它。
他突然破口大骂道:“这帮挨千刀的畜生!我一直想这样说——他们这群丧尽天良的家伙!好,乔治,走吧!不过,你可得小心点,别开枪打着别人,不到万不得已,可不要乱开枪。至少,不该轻易伤着别人。你懂吗?乔治,你妻子呢?”他又问道,同时他又来来回回地在房间里踱着步子。
“先生,她不得不跑了,带着孩子跑了,谁也不知道她跑到哪儿去了——是朝北跑的;至于我们何年何月才能团圆,甚至到底能不能团圆,谁也不敢说。”
“这太令人吃惊了!怎么会呢?从那么善良的人家跑了?”
“善良的人家会欠债,而我们国家的规定又允许他们从母亲手中抱走孩子,卖了钱替东家抵债。”乔治不无讽刺地说道。
那位正直的老先生摸摸索索着在口袋里掏出一卷钞票交给乔治,说:“我这么做,可能是会违背我的做人原则的,但是,管它的呢,去它的吧,拿着这些,乔治!”
乔治说:“不,好心的人,你已经帮我够多的了,我不能再麻烦你了,我身上的钱足够我用的。”
“乔治,你一定得拿着这些钱。钱到用时方恨少——只要来钱的途径是正当的,从来就不会嫌多,你一定得拿着,小伙子,你一定用得着。”
“那我就不客气了。可是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把钱还给你的。”乔治把钱收下了。
“那么,乔治,你想走多久呀——我希望你不会走得太久,时间也不要太长。你们做得很对,但是有些冒险,还有这个黑人——他是干什么的?”
“他可是个可靠的人,一年前跑到加拿大去了。他到那儿之后,听说由于他的逃跑,他的主人迁怒于她——他的母亲,经常用鞭子打他的母亲。他这次回来是为了安慰安慰他母亲,同时想瞅机会把她带走。”
“带出来了没有?”
“还没有。他一直找不到机会见到他的母亲。现在,他准备陪我到俄亥俄,将我托付给那些曾帮助过他的朋友,再转回来接她。”
老先生说:“危险啊!真是太危险了。”
乔治挺直了身子,无所畏惧地大笑了起来。
那老先生好好地将他打量了一番,脸上带着诧异的神情。
威尔森先生惊叹道:“乔治,真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你这么多,你的言谈举止完全变了样。”
乔治骄傲地说:“因为我*了,现在我是个*的人了,先生,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是谁的奴隶了,我*了。”
“你可得小心呀!你还不能肯定——你如果被抓住了呢?”
“威尔森先生,如果真到了那一步,那么到了-阴-间,人人都是一样的*平等。”
威尔森先生说:“你的勇气太让我佩服了,你竟然直接闯到这儿来了!”
“威尔森先生,就因为这家旅馆离得最近,就因为这是在冒险,人家谁也想不到我会到这儿来的;他们一定会往前方去追我,不是连你都差点没认出我来吗?吉姆的主人在那边很远的地方,这边没有人认识他。而且,他那边的人早就不再费劲儿抓他了;我想,单凭那告示是没有人能把我认出来的。”
“可是你手上有着烙印呢?”
乔治把手套脱下,露出来一条刚刚长好的疤痕。
他讥讽地说道:“这可是哈里斯先生留给我的临别纪念呢。早在半个月前,他就给我烙了这么个记号,因为他觉得我迟早都会跑掉的。这伤疤长得不错,已经愈合了,是吧!”说着他又戴上了手套。
“我告诉你,只要我一想到你所冒的风险,我就胆战心惊。”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心惊肉跳地过日子,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
乔治沉默了一会,又接着说,“好心的先生,你看,我发现你把我认出来了,就觉得有必要和你谈一下。不然,你的反常反应,准会露出马脚的。明天一大早我就动身,希望明天晚上可以在俄亥俄安稳地睡上一大觉。以后我计划白天赶路,晚上在旅馆里投宿,跟那些老爷们同桌吃饭。那么,再见吧,如果你听说我被抓住了,那也就是说我死了。”
乔治站起来,气宇不俗地伸出手来。小老头也热情地握住他的手,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这才走了回去。
老人关上了门,乔治在那儿想着什么,突然间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到门口,喊道:“等会儿,威尔森先生。”
那老先生又走进来,乔治又把门锁上了,然后好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对他说道——
“威尔森先生,我想最后再求你一件事,因为你的仁慈态度,让我充分感受到了你是个仁慈的基督教徒。”
“乔治,好的。”
“唔,先生——刚才你所说的那些关于我冒的风险很大那些话,是千真万确的。此去是凶多吉少。如果我真的死了,这世上不会有一个人介意的,”他说着,呼吸急促,而且说话也吃力起来——“我被杀了之后,会像条狗似的被随便一埋使了事了,第二天我就会被彻底遗忘了。只有我那个可怜苦命的妻子,她会痛不欲生的;威尔森先生,请您千万要把这枚别针给她,把这给她,告诉她我会永远爱她。好吗?您可以做到的,对吧!”他急切地问道。
那先生流着眼泪接过这枚别针——她送给他的圣诞礼物,忧伤地回答道:“可怜的孩子,这是没问题的,你放心吧!”
乔治说:“麻烦您再告诉她,我最后的心愿是能逃到加拿大去,但愿她也能逃到那里去,不管她的主人是怎么仁慈,不管她的家乡是怎么可爱,求她千万别再回去,告诉她把儿子好好抚养长大,成为一个*人,别再让他经历像我这样的悲惨命运。请您告诉她,可以吗?”
“你放心吧,我一定会把这些话带到的,乔治。可我相信你会活着到达加拿大的。你是勇敢的,你要振作起来,祝你一路平安,乔治,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乔治用一种辛酸绝望的声音问道:“难道真的有这样一位上帝让人信任吗?”这使得这位老者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唉,我这一生的命运又怎么能让我相信有上帝呢?这些事情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们永远也无法理解。你们有一位全知的上帝,可我们呢?”
老人哽咽着说:“小伙子,别这么说……别这样想,有的,有的……上帝的周围现在是被乌云笼罩,但是终有一天他会重现光明的。乔治,你一定要相信这一点,上帝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的。他一定会保佑你,祝福你。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他的态度十分虔诚,使得乔治不由得相信了他,不再踱来踱去了。他站了一会儿,然后心平气和地说:“好朋友,我一定会记住你的这番好心,记住你的这些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