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漫长的一夜
妈妈出门买东西的时候，安妮、艾琳和克丽丝就在地板上玩纸娃娃。这些纸娃娃都是她们从妈妈收藏的旧杂志上剪下来的。她们收藏了好几年了。根据这些纸娃娃的发型和衣服，这三个女孩儿给每人起了一个名字。妈妈给她们讲过《飘》①的故事。两个大女孩认为这种电影故事比克丽丝喜爱的国王与皇后的童话故事有趣多了。
“来，玫兰妮，”安妮在地上移动着纸人，“我们打扮起来，去参加舞会。”
“哎，郝思嘉，我来了。”艾琳装成年轻小姐的腔调。
（①《飘》是世界文学名著，又名《随风而去》，作者为美国女作家玛格丽特·米西尔。曾拍成电影，片名为《乱世佳人》。故事以美国内战时期的生活为背景。）
她有表演天才，经常在学校话剧中演主角，和艾琳玩幻想游戏时最有趣。
门开了，克丽丝走进来。她泪流满面，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妈妈在后面跟进来，脸上是无可奈何的表情。她把一包东西放在桌子上。
“我不要！”克丽丝叫道，“我永远永远不要穿那种鞋。你把我关进*，用棍子打我，我也不穿。”
安妮咯咯笑着看着妈妈。妈妈叹了口气：“我给克丽丝买了一双鞋，她的旧鞋太小了。”
“我的天，克丽丝！”艾琳说，“我希望我妈妈能给我买双鞋。我喜欢新东西。现在商店里的新东西越来越少了。”
“谁说的？你到鱼皮店去看看！”克丽丝大叫，“世界上哪有让女儿穿那种丑鞋的妈妈！”
“克丽丝，”妈妈安慰说，“那不是鱼皮店。这年头能买到一双新鞋就算走运了。”
克丽丝吸吸鼻子。“拿出来给她们看看，”她要求说，“让她们看看它有多难看！”妈妈把包裹打开，拿出一双小女孩儿的鞋，把它提起来。克丽丝厌恶地把头转开。
“你知道现在没有皮货了，”妈妈解释，“所以人们才用鱼皮做鞋。我认为它并不难看。”
安妮和艾琳来看鱼皮鞋。安妮拿起一只来仔细看。鞋子看起来的确很怪，鱼鳞印子还 隐约可以看出来。但是它是一双新鞋，她妹妹实在需要一双新鞋。
“它不太难看，克丽丝。”安妮说，撒了一点儿小谎。
艾琳把另外一只鞋拿在手里：“我认为，只是颜色有点儿难看。”
“它是绿色的，”克丽丝说，“我绝不穿绿色的鞋！”
“我爸爸有一瓶黑墨水。如果他替你染黑，你穿不穿？”
克丽丝蹙起眉头。“也许我穿。”她说。
“好吧，”艾琳说，“今晚我就把鞋拿回去，让我爸爸替你染黑。”
妈妈笑了：“我认为染黑了一定很漂亮。克丽丝，你说是不是？”
克丽丝想了一下：“能不能使它又黑又亮？”她说，“我要很光亮的鞋。”
艾琳点点头：“我爸爸很会做，他一定会把它擦得又黑又亮的。”
克丽丝又加了一个条件“你们不准告诉别人它是鱼皮做的，我不要人知道。”她把鞋拿过去放到椅子上，一转身看到地上的纸娃娃。
“我们一起玩儿好不好？”克丽丝问，“给我一个纸人，好不好？”现在艾琳在安妮身旁坐下。
安妮有时候真讨厌克丽丝经常来烦人。但是公寓很小，她没地方玩。假如她不让她一块儿玩，妈妈一定要骂她。
“你拿着这个纸人，”安妮给妹妹一个小纸人，“我们在玩《飘》里的玫兰妮和郝思嘉要参加舞会。你是小女孩儿。”
克丽丝拉着纸娃娃在地上跳着。“我要去参加舞会！”她发出很尖的小孩儿的声音。
艾琳咯咯地笑起来：“小女孩儿是不能参加舞会的。我们去别的地方，去提若里！”
“提若里！”安妮笑了，“提若里就在哥本哈根！《飘》是发生在美国的故事！玫兰妮和郝思嘉不会去提若里！”
“提若里，提若里，提若里！”小克丽丝唱起来，同时让手里的纸人转圈子。
“管它是哪里，反正是玩游戏。”艾琳说，“提若里就在这儿，就在这个椅子旁边。‘快走，郝思嘉。’”她用假声说，“我们到提若里去跳舞和看烟火，说不定那儿会有很多漂亮的男人。不要忘记带你的傻女儿去，她可以去游乐场骑转转马。”
安妮把她的纸娃娃郝思嘉挪到代表提若里的椅子旁边。她喜欢提若里公园，它就在哥本哈根市中心区。她很小的时候，她父母带她去过一次。她仍然记得园里的音乐、彩色灯光、跑马场、冰淇淋摊。最漂亮的还 是晚上的烟火，整个天空都被五颜六色的烟火点亮。
“我最记得那儿的烟火。”安妮对艾琳说。
“我也很喜欢。”克丽丝说，“烟火真美。”
“小傻瓜，”安妮骂她，“你从来没去过那儿。”提若里公园现在关闭了。德国兵把它烧掉一大半，很可能是用来惩罚喜欢玩乐的丹麦人的。
克丽丝直起腰来。“我当然去过，”她反驳说，“那天是我的生日。我夜里醒来，听到“砰砰”的响声，也看到天空的彩色烟火。妈妈说那是庆祝我生日的烟火！”
安妮想起来了，克丽丝的生日是在八月底。有一天夜里她也被爆破声惊醒。克丽丝说的一点儿不错，当时东南半边天都红起来了。妈妈安慰她，说这是庆祝她生日的烟火。“想想看，一个五岁小女孩儿过生日有这么大的烟火！”妈妈对克丽丝说。她坐在她们的床上，把黑布窗帘拨到一边儿，向窗外的天空看。
第二天的报纸上才报道了烟火的悲哀事实。原来那是丹麦海军在破坏自己的舰队。他们把军舰一艘一艘地炸沉，不愿德国人把军舰抢去用。
“国王一定很伤心。”安妮的妈妈看到这条新闻后对爸爸说。
“他应该也感到自豪。”爸爸回答。
安妮听到后也感到难过和自豪。她想到老国王一边含着满眶的眼泪，一边看着他的小海军舰队剩下来的军舰一艘一艘烧毁沉没的情景。
“艾琳，我不想玩了。”安妮忽然没了心情，把纸娃娃放在桌上。
“我也该回家了，”艾琳说，“我要帮妈妈整理房间。星期四是我们的新年，你们知道吗？”
“为什么是你们的？”克丽丝问，“新年不是大家的吗？”
“是犹太人的新年①。只有犹太人过。不过你如果要过，也可以到我们家去看我妈妈点蜡烛。”
安妮和克丽丝常常被邀请在礼拜五傍晚到她家过犹太人的安息日②，看艾琳的妈妈点安息日蜡烛。艾琳的妈妈在点燃蜡烛的时候，会在头上盖块布，用希伯来文念特别祷词。她在念祷词的时候，安妮就在一旁安静地、敬畏地看着，甚至连好说话的克丽丝也静下来。她们姐妹两人虽然不懂祷词的意思，但是知道它对罗森太太的重要意义。
①犹太人有自己的历法，照他们的历法，新年是在犹太历的7月，就是在公历的秋季9、10月间。犹太人新年的第一天除了有丰盛的菜肴以外，还 要点蜡烛，用蜜、两片面包、一瓶酒献祭，分给大家吃。
②犹太人的安息日是从每个礼拜五的傍晚到礼拜六的傍晚，当天不工作。
“我一定去。”克丽丝很高兴地接受邀请，“我要去看你妈妈点蜡烛。我会穿着我的新黑皮鞋去。”
星期四跟平时不同，安妮跟妹妹去上学。她们出门的时候，看到艾琳穿着最好的衣服，向犹太教堂走去。安妮向艾琳挥手，她也高兴地挥一挥手。
“艾琳真幸运，”安妮对克丽丝说，“她今天不必上学。”
“她一定也像我们去教堂一样，要静静地坐着不能说话。”克丽丝提醒姐姐说，“不说话一点儿也不好玩儿。”
那天下午，罗森太太来敲她们的门，但是没有进来，只站在门外很快地和妈妈说话。她的声音很急促很紧张。安妮的妈妈回到屋里的时候，她脸上有沉重的表情，声调却很愉快。
“孩子们，”她说，“我们有一个很好的意外，从今晚起，艾琳要在我们家住几天，我们难得有客人。”
克丽丝高兴地鼓起掌来。
“可是，妈，”安妮失望地说，“今晚是他们的新年。她们要在家里庆祝！艾琳说妈妈不知道从哪儿买了一只鸡。他们要烤鸡吃——他们一年多没吃过鸡了。”
“她们的计划临时改变了。”
妈妈不安地说：“罗森夫妇必须立刻去拜访朋友，艾琳一定要和我们同住。我们快来整理床铺，换上干净的床单。克丽丝，你今晚可以和爸妈一起睡，让这两个大女孩儿一同去说悄悄话。”
克丽丝撅起嘴来，马上就要反抗。“妈妈今晚特意给你讲一个好听的故事。”妈妈说，“只讲给你听的故事。”
“是不是讲国王的故事？”克丽丝半信半疑地问。
“你如果要听国王的故事，我就讲国王的故事。”妈妈回答。
“好吧，不过故事里一定要有皇后。”克丽丝说。
罗森太太虽然把她家的烤鸡送来了，但是安妮的妈妈仍然做了很多菜，足够她们吃两份的。这是一顿没有欢笑的晚餐。艾琳一句话也没说，看起来很惊恐。爸爸妈妈虽然想说些轻松的话题，但是大家看得出来，他们也很担心。安妮也跟着担心起来。只有克丽丝没觉察出大家的紧张气氛。她一面谈笑，一面把穿着染黑了的新皮鞋的脚踢来踢去。
“今天大家早点儿上床睡觉，”洗完碗后，妈妈对大家说，“今晚我要讲一个长长的故事，有关国王和皇后的故事。”她说完，就带着克丽丝到卧房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安妮、艾琳和安妮的爸爸三个人回到客厅的时候，安妮问，“出什么事了？是什么事？”
安妮的爸爸很忧虑。“我真希望不把这件事情告诉你们小孩子。”他镇定地说，“艾琳，你已经知道了，现在我们只好告诉安妮了。”
他转身轻柔地摸着安妮的头发。“今天早晨在会堂里，司牧告诉大家说，纳粹把社区犹太人的名单要去了。名单上列着姓名、住址，罗森一家当然也在名单里。”
“他们要名单做什么？”
“他们计划逮捕所有的丹麦籍犹太人。他们要把犹太人全带走。听说他们今晚就会来。”
“我不懂，他们要把犹太人带到哪儿去？”
她父亲摇摇头：“我们不知道他们要把犹太人带到哪儿，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说这叫‘重新安置’，我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唯一知道的是这是不对的，也是很危险的。我们一定要帮助犹太人。”
安妮吓呆了。她看看艾琳，她正在无声地哭泣。
“艾琳的爸妈到哪儿去了？我们也应该帮助他们。”
“我们没办法让他们全住在我们家里。德国人来我们家一查就会找到他们。藏一个可以，三个人就很难了。不过彼德已经帮助他们住到别的地方去了。我们不知道他们去哪儿。艾琳也不知道。不过他们会很安全。”
艾琳哭得好伤心，用两手捂着脸。安妮抱着艾琳的肩膀说：“你爸妈会很安全的，不要难过。我保证你不久就会再见到他们。你相信我的话好吗？”
艾琳点点头，用手擦眼泪。
“但是，爸爸，”安妮四下看了看她们的小公寓，里面有一些旧家具，其中包括一张大沙发和一个靠墙的书架。“你说我们可以藏艾琳，但是我们家根本没地方，把她藏到哪儿？”
她爸爸笑着说：“很容易，你妈说，你们两人睡这张床，可以说悄悄话。假如有人来……”
“谁会来？”安妮插嘴说，“德国兵？会不会是街上的那两个德国兵？”安妮想到那天那两个德国兵问她们话的时候，艾琳吓得脸都白了。
“我真希望不会有人来检查，不过我们准备一下总是对的。万一有人来，你们就说是姐妹。你们两人是好朋友，很容易冒充姐妹。”
艾琳的爸爸走到窗边儿，把窗帘拨到一边，向街道看去。外面，天渐渐地黑下来了。不久，全丹麦每一户人家都要把窗户上的黑窗帘拉下来。到了晚上，街上会很黑。附近的一棵树上，有一只鸟在叫。除了鸟叫以外，一切都很静。这是九月的最后一夜。
“去睡觉吧，今夜一定是最长的一夜。”他说。
安妮和艾琳转身向卧室走去。约翰生先生跑过来抱抱她们，在每个人的头发上吻了一下。安妮的头发是金黄的，散在肩头。艾琳的头发是黑色的，梳成两条小辫子。“不要害怕，”他轻声说，“我过去有三个女儿，今晚我很高兴又有了三个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