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书,两家宅,风波起落不休;太虚境,三生石,泪雨修得浅缘。
那一年她初进贾府时,外面已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流言风起了。母亲早逝,她一人入京都投靠外祖母。置身府中,却不觉其暮气已至,她只顾小心行事,孝敬贾母,与兄弟姐妹吟诗嬉闹。时光飞逝,直到另一个她的出现。
世人莫要怪黛玉心小口利,幼时便寄人篱下,偏她又是一颗水晶玲珑心,怎能不兀自叹息身世悲凉?而宝钗不同,父虽早逝,慈母尚在。兄不争气,却促使她更加懂事,早早养成稳重的性格,临祸时方能冷静应对,不慌不乱。同为亲戚,黛玉是全然的孤身一人,若离了贾府,便真真是沧海一粟浮游在这天地之间不见归宿;而宝钗有家,不像她那样须过分小心谨慎,又天生的得体大方,深受众人喜爱,最最要紧的是,她与黛玉唯一视为知己的宝玉一金一玉,宛若天成。“金玉良缘”的风声使黛玉的心再一次碎裂,她怎能不怨?这个弱小女子只能以泪,去抒发自己的不屈,去谴责世事的不公,去哀叹身世的飘零,去还前世一段泪缘。
宝钗是聪明人,也是真心待人。她的人情练达不似熙凤那般工于心计,也不似探春那般明丽尖锐,她是温婉成熟的,也有自私的一面。那日游园时听见丫头们的私语,恐被发觉,便以一句带笑的“颦儿,我看你逃往哪去”,将责任全然推到黛玉身上,可怜黛玉那时还因昨夜不快卧病在床,她也永远不知道被宝钗摆过这样一道。虽如此,宝钗却也是个真心人。酒中行令时她听见黛玉误用《西厢》中的句子,事后独拉黛玉至房中,一番教育,使二人关系自此转和。为何?黛玉自幼丧母,贾府中也少有人管教她,只有宝钗对她如此真心,教其利害,她岂能不感动?自此两人以姊妹相待,再无他话。
因元春省亲,才有了大观园,才使众姊妹并宝玉在园中过了几年心静日子,贵妃的身份,仿佛要使先前的流言粉碎,可接下来的事愈发明了这个家族败落的事实。迎春误嫁中山狼,郁郁而终;元妃薨逝深宫闱;宝钗出阁,黛玉含恨赴九泉;探春远嫁惜春出家;贾府更遭飞来横祸被抄家,贾赦等被判流放;家中稍定时,贾母又大限已至,撒手人寰;湘云出阁,偏夫君染顽疾已不可救;熙凤家私朝夕全失,放贷一案也东窗事发不久病逝。
家中仿佛一夕之间失了活气,心中最痛之人,莫过宝玉。
曹雪芹并非真的批判宝玉。早在第二回中他已借贾雨村之口作出评价,后文中的诗文批驳,我只能认为那是封建社会对他的看法,并非曹之本意。宝玉的可贵之处,在于他对待女子是以人来对待的。古时的女子是无地位的,一如出阁后的迎春,哪怕也是一条人命,也毫不为他人怜惜。而宝玉却真正做到了“昵而敬之”,这是难能可贵的。金钏、晴雯的死,他内疚哀悼;对于黛玉的死,他更是痛哭流涕。幼时他曾与黛玉吵闹时称:“你若死了,我便去做和尚。”机缘所至,竟一语成谶。
这是一个悲剧,不是两个人的悲剧,不是家族的悲剧,而是一个时代的悲剧。家亡血史,它包含了曹雪芹多少愤懑,多少辛酸;原应叹息,它承受了曹雪芹多少眼泪,多少无奈。它以这样的形象立足在世间,无数人为之倾倒。从服饰、饮食、风俗的研究,到人物性格描写的技巧,再到对那整个历史背景的研究,《红楼》是中华文化中千载难得的瑰宝。真心需用真心易,《红楼》的笑与泪,欢乐与辛酸,我们所能领悟的还只是皮毛,却已为它落了多少番泪。这注定是一个用泪水浇灌的历程。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言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五味纷呈,世人更痴,辛酸泪落,荒唐言罢。红楼一梦雨打墙,梦醒更余泪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