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了,它常常影子一样竖在我的梦的断裂处,让我在一次次梦醒时思付:或许是一种暗示?
那个雪天,我擦过桃花源的边缘,沿着一条古驿道一直往西南方向走,我要到一个叫“乌云界”的地方去,传说那里有虎啸、有狼嚎,有吊脚楼和原始风貌。当时我什么也没想就走上了这条古驿道,两手空空,现在想起来是近乎天真的举动,当时却觉得十分新奇和有趣。但正因为当时什么也没想,自己就按自己的意志迈开了脚步,如果当时做所谓周密的思考,一次行动也许就在思考中扼杀了,我也就不可能遭遇那棵树了。
古驿道像个老者,不声不响引我走向大山深处。满山的竹子被雪覆盖,它们低着头,仿佛在倾听大地在冬季的脉博。一路上几乎没遇见人,偶尔听得到有咳嗽声,四望却不见身影。有时好不容易看见了脚印,跟着跟着,那深深浅浅的脚印却忽然一拐就隐进了路边的竹林。我在“咔叽咔叽”的脚与雪的磨擦声中,愈加感到满山的庄严与神秘。
就在我爬过近百级台阶,又穿过一处残存的牌坊之后,一个影子忽然撞进我的视线,我正要开口招呼,却是一截古树歪在路边,没有枝丫,身子扭曲着,在这满山都是竹子的地方,它显得十分丑陋和刺眼。“相公,你是嫌它丑啵?它不丑的话早就不在了。”我正在对那树打量时,身后忽然飘来洪钟般的声音,回头一看,一个面色红润白须飘逸的老者,肩扛一杆猎枪,笑眯眯地望着我。我寻思着老者的话与这丑树的存在有什么联系时,再抬头,老者已不知所向。是夜,我借宿在一王姓人家,睡在吊脚楼里,第一次被山里的静困绕得难以入眠,连雪从竹枝上跌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我的眼前,一会儿是那棵丑树,一会儿又是老者的话在耳边回响,但是,我竟没有把丑树的存在与老者的话有机地联系在一起。
现在我才明白,对一种理的参悟需要时机,显然,那个时候,我和那棵丑树,和那句老者的话,隔着不可企及的距离,它们的出现,在当时仅仅只是一枚钉子,锲入我的生命意识中潜伏起来,它要在我感到生命的疼痛时,才可能让我恍然大悟。现在,隔着数百里,隔着七年的光阴,却如在眼前,我要对那棵树重新审视。
尽管白雪装饰了它的某些部位,却掩盖不了它的丑陋和沧桑。它像古代一位驰骋疆场的勇士,一次激战使它四肢不全,面目全非,荣耀和威风轰然坍塌,大队人马呼啸而过,把时间带走,只留下寂寞,一身铠甲锈迹斑斑。
但这是比喻,它真实的面目还是一棵树,一棵曾经有着辉煌梦想的树。它生长在群体之间,与其他树竞相生长,竞相把身躯挺直,看谁把头伸得更高而赢取一片天空。显然,在这场生存竞争中,它失败了。周围的树不顾一切向上窜,它或许在思考一个道德范畴里的问题,略一迟疑之后,就只能在缝隙里寻找自己的生存空间,这样的寻找如同挣扎,挣扎使它扭曲变形。也许它曾为自己的处境痛苦过,直到有一天,忽拉拉倒下一大片,那些挺拔的树被一一伐往山外,做了贵族的器具,这时它才庆幸自己的丑陋。因为丑陋,一大片天空归了自己,设想它是怎样顶着一盖浓荫立于荒野,傲视群雄,看低高山。然而,荒野中的浓萌也是一处风景,风景惹人,也会惹祸,它从同类的覆灭中感到了危险。终于,一场雷电成全了它,它收敛了自己的形象,知趣地歪在路边,静静地看天上的浮云,看驿路上一个朝代一个朝代浮云般掠过。
千年的光阴里,它是怎样坚持住这种状态?倘若它熬不住寂寞,怕人忽略,有过试图将身躯向路中伸展的念头,也许就成了障碍而遭剔除。但是,它坚持住了,小小的念头一闪即逝。它依然歪在路边,像一个符号,像一截警句。满身疤瘤是它睁着的眼睛,它冷冷注视着花开花落的季节,注视着变幻莫测的世界,风吹在它光秃秃的身上,竟不发出一点声响。七年前,我从身上看见仅仅是疤瘤,现在,我终于与它对视,那睿智的目光,让我深深地震撼,让我遍身的伤痕感到灼痛。在它的目光中,我看到了永恒的悲剧:满怀抱负的树木,被匠人评头论足,刀砍斧削,制作成考究的器具后,它们失去了自身。有人说这是它们价值的延伸,然而,世间的规则太多,那朝的样式,适应不了这朝的需要,它们最终走向被焚、被弃、腐烂成灰的结局。
这棵树却依然存在,存在即生命,它所有生命秘诀在于:忍受忽略,抛弃做一副美丽器具的幻想,像一口老钟用铁锈锁住自己的歌唱,像一眼老井,用青苔掩盖自己的思想。现在,我面对它,就像面对大智若愚的导师,它的身躯已失去了血色,外表腐朽,内心却蕴藏着绿色,我分明听得见生命与死亡在每个季节的厮杀声,它粗壮的根如青筋暴突的手指,紧紧抓住大地,不让自己的灵魂随风迁徙。
七年之后,我终于把那位老者的话与这棵丑树的状态联系起来,其实,这棵丑树就是老者的那个假设关系的句子,这个句子长在那里风吹雨淋,岁月擦不去,却无人解读,结果,悲剧不断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