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片段】
宝玉挨打
原来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听见了,便知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心中早又五内摧伤,进来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也无可回说。见宝钗进来,方得便出来,茫然不知何往,背着手,低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走着,信步来至厅上。刚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儿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喝了一声“站住!”宝玉唬了一跳,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他父亲,不觉的倒抽了一口气,只得垂手一旁站了。贾政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唁些什么?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叫你那半天你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仍是畏畏缩缩萎靡不振。我看你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这会子又咳声叹气。你那些还 不足,还 不自在?无故这样,却是为何?”宝玉素日虽是口角伶俐,只是此时一心总为金钏儿感伤,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跟了金钏儿去。如今见了他父亲说这些话,究竟不曾听见,只是怔呵呵的站着。
贾政见他惶悚,应对不似往日,原本无气的,倒来了三分气。
方欲说话,忽有回事人来回:“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贾政听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并不和忠顺府来往,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一面想,一面令“快请”,急走出来看时,却是忠顺府长史官,忙接进厅上坐了献茶。未及叙谈,那长史官先就说道:“下官此来,并非擅造潭府,皆因奉王命而来,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爷面上,敢烦老大人作主,不但王爷知情,且连下官辈亦感谢不尽。”贾政听了这话,抓不住头脑,忙陪笑起身问道:“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那长史官便冷笑道:“也不必承办,只用大人一句话就完了。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里,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去,各处去找,又摸不着他的道路,因此各处访察。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下官辈等听了,尊府不比别家,可以擅入索取,因此启明王爷。王爷亦云:“若是别的戏子呢,一百个也罢了,只是这琪官随机应答,谨慎老诚,甚合我老人家的心,竟断断少不得此人。”故此求老大人转谕令郎,请将琪官放回,一则可慰王爷谆谆奉恳,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说毕,忙打一躬。
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即命唤宝玉来。宝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赶来时,贾政便问:“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宝玉听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实在不知此事。究竟连“琪官”两个字不知为何物,岂更又加“引逗”二字!”说着便哭了。贾政未及开言,只见那长史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掩饰。或隐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说了出来,我们也少受些辛苦,岂不念公子之德?”宝玉连说不知,“恐是说传,也未见得”。那长史官冷笑道:“现有据证,何必还 赖?必定当着老大人说了出来,公子岜不吃亏?既云不知此人,那红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宝玉听了这话,不觉轰去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这话他如何得知!他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瞒他不过,不如打发他去了,免的再说出别的事来。”因说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细,如何连他置买房舍这样大事倒不晓得了?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那长史宫听了,笑道:“这样说,一定是在那里。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罢,若没有,还 要来”请教。”说着,便忙忙的走了。
贾政此时气的目瞪口歪,一面送那长史官,一面回头命宝玉:“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一直送那官员去了。才回身,忽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一阵乱跑。贾政喝令小厮:“快打!快打!”贾环见了他父亲,唬的骨软筋酥,忙低头站住。贾政便问:“你跑什么?带着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那里逛去,由你野马一般!”喝令叫跟上学的人来。贾环见他父亲盛怒,便乘机说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从那井边一过,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见人头这样大,身子这样粗,泡的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了过来。”贾政听了惊疑,问道:“好端端的,淮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一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生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喝令快叫贾琏、赖大、来兴。小厮们答应了一声,方欲叫去,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的袍襟,贴膝跪下道:“父亲不用生气。此事除太太房里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说……”说到这里,便回头四顾一看。贾政知意,将眼一看众小厮,小厮们明白,都往两边后面退去。贾环便悄悄说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
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
话未说完,把个贾政气的面如金纸,大喝:“快拿宝玉来!”一面说,一面便往里边书房里去,喝令:“今日再有人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交与他与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众门客仆从见贾政这个形景,便知又是为宝玉了,一个个都是唤指咬舌,连忙退出。那贾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一叠声:“拿宝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众小厮们只得齐声答应,有几个来找宝玉。
那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不许动”,早知多凶少吉,那里承望贾环又添了许多的话。正在厅上干转,怎得个人来往里头去捎信,偏生没个人,连焙茗也不知在那里。正盼望时,只见一个老嬤嬷出来。宝玉如得了珍宝,便赶上来拉他,说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宝玉一则急了,说话不明白;二则老婆子偏生又聋,竟不曾听见是什么话,把“要紧”二字只听作“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让他跳去,二爷怕什么?”宝玉见是个聋子,便着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罢。”那婆子道:“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衣服,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的!”
宝玉急的跺脚,正没抓寻处,只见贾政的小厮走来,逼着他出去了。贾政一见,眼都红紫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等语,只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小厮们不敢违拗,只得将宝玉按在髡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贾政犹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众门客见打的不祥了,忙上前夺劝。贾政那里肯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 来解劝。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
众人听这话不好听,知道气急了,忙又退出,只得觅人进去给信。王夫人不敢先回贾母,只得忙穿衣出来,也不顾有人没人,忙忙赶往书房中来,慌的众门客小厮等避之不及。王夫人一进房来,贾政更如火上浇油一般,那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了手走开,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贾政还 欲打时,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自重。况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笑道:“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已不孝;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索来勒死。
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敢含怨,到底在阴司里得个依靠。”说毕,爬在宝玉身上大哭起来。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溃,禁不住解下汗巾看,由臀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不觉失声大哭起来:“苦命的儿吓!”因哭出“苦命儿”来,忽又想起贾珠来,便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此时里面的人闻得王夫人出来,那李宫裁王熙凤与迎春姊妹早已出来了。王夫人哭着贾珠的名字,别人还 可,惟有宫裁禁不住也放声哭了。贾政听了,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
正没开交处,忽听丫鬟来说:“老太太来了。”一句话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贾政见他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连忙迎接出来,只见贾母扶着丫头,喘吁吁的走来。
贾政上前躬身陪笑道:“大暑热天,母亲有何生气亲自走来?有话只该叫了儿子进去吩咐。”贾母听说,便止住步喘息一回,厉声说道:“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教我和谁说去!”贾政听这话不像,忙跪下含泪说道:“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贾母听说,便啐了一口,说道:“我说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说着,不觉就滚下泪来。
贾政又陪笑道;“母亲也不必伤感,皆是作儿的一时性起,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贾母便冷笑道:“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赌气的。你的儿子,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赶早儿离了你,大家干净!”说着便令人去看轿马:“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干答应着。贾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成人,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将来还 少生一口气呢。”贾政听说,忙叩头哭道:“母亲如此说,贾政无立足之地。”贾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说起你来!只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干净,看有谁来许你打。”一面说,一只令快打点行李车轿回去。贾政苦苦叩求认罪。
贾母一面说话,一面又记挂宝玉忙进来看时,只见今日这顿了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也抱着哭个不了。王夫人与凤且等解劝了一会,方渐渐的止住。早有丫髮媳妇等上来,要搀宝玉,电姐便骂道:“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打的这么个样儿,还 要#着走!还 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呢。”众人听说连忙进去,择然抬出春凳来,将宝玉抬放凳上,随着贾母王夫人等进去,送至母房中。
彼时贾政见贾母气未全消,不敢自便,也跟了进去。看看宝玉,艮然打重了。再看看王夫人,“儿”一声,“肉”一声,“你替珠早死了,留着珠儿,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玄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丢下我,叫我靠那一个!”数落一场,又哭“不争气的儿”。贾政听了,也就灰心,自悔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长。先劝贾母,贾母含泪说道:“你不出去,还 在这里做什么!难道尸心不足,还 要眼看着他死了才去不成!”贾政听说,方退了出来。
此时薛姨妈同宝钗、香菱、袭人、史湘云也都在这里。袭人满已、委屈,只不好十分使出来,见众人围着,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插不下手去,便越性走出来到二门前,令小厮们找了焙茗长细问:“方才好端端的,为什么打起来?你也不早来透个信儿!”普茗急的说:“偏生我没在跟前,打到半中间我才听见了。忙打听氧故,却是为琪官金钏姐姐的事。”袭人道:“老爷怎么得知道的?”茗道:“那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日吃醋,没法儿出气,不印在外头唆挑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火。那金钏儿的事是三爷说的,我也是听见老爷的人说的。”袭人听了这两件事都对景,心中也犹信了八九分。然后回来,只见众人都替宝玉疗治。调停完备,贾年令“好生抬到他房内去”。众人答应,七手八脚,忙把宝玉送人怡红院内自己床上卧好。又乱了半日,众人渐渐散去,袭人方进前来经心服侍,问他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袭人见贾母王夫人等去后,便走来宝玉身边坐下,含泪问他:“怎么就打到这步田地?”宝玉叹气说道:“不过为那些事,问他做什么!只是下半截疼的很,你瞧瞧打坏了那里。”袭人听说,便轻轻的伸手进去,将中衣褪下。宝玉略动一动,便咬着牙叫“嗳哟”,袭人连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了下来。袭人看时,只见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宽的僵痕高了起来。袭人咬着牙说道:“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得到这步地位。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
正说着,只听丫鬟们说:“宝姑娘来了。”袭人听见,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袷纱被替宝玉盖了。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就好了。”说毕,递与袭人,又问道:“这会子可好些?”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了。”又让坐。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一一”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心中自思:“我不过挨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他们还 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糊涂鬼祟矣。”想着,只听宝钗问袭人道:“怎么好好的动了气,就打起来了?”袭人便把焙茗的话说了出来。
宝玉原来还 不知道贾环的话,见袭人说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宝钗沉心,忙又止住袭人道:“薛大哥哥从来不这样的,你们不可混猜度。”宝钗听说,便知道是怕他多心,用话相拦袭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的这个形象,疼还 顾不过来,还 是这样细心,怕得罪了人,可见在我们身上也算是用心了。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工夫,老爷也欢喜了,也不能吃这样亏。但你固然怕我沉心,所以拦袭人的话,难道我就不知我的哥哥素日恣心纵欲,毫无防范的那种心性。当日为一个秦钟,还 闹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更利害了。”想毕,因笑道:“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调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二则他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袭姑娘从小儿只见宝兄弟这么样细心的人,你何尝见过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就说什么的人。”袭人因说出薛蟠来,见宝玉拦他的话,早已明白自己说造次了,恐宝钗没意思,听宝钗如此说,更觉羞愧无言。宝玉又听宝钗这番话,一半是堂皇正大,一半是去己疑心,更觉比先畅快了。方欲说话时,只见宝钗起身说道:“明儿再来看你,你好生养着罢。方才我拿了药来交给袭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说着便走出门去。袭人赶着送出院外,说:“姑娘倒费心了。改日宝二爷好了,亲自来谢。”宝钗回头笑道:“有什么谢处。你只劝他好生静养,别胡思乱想的就好了。不必惊动老太太、太太众人,倘或吹到老爷耳朵里,虽然彼时不怎么样,将来对景,终是要吃亏的。”说着,一面去了。
袭人抽身回来,心内着实感激宝钗。进来见宝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样,因而退出房外,自去栉沐。宝玉默默的躺在床上,无奈臀上作痛,如针挑刀挖一般,更又热如火炙,略展转时,禁不住“嗳哟”之声。那时天色将晚,因见袭人去了,却有两三个丫鬟伺候,此时并无呼唤之事,因说道:“你们且去梳洗,等我叫时再来。”众人听了,也都退出。
这里宝玉昏昏默默,只见蒋玉菡走了进来,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宝玉半梦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忽忽听得有人悲戚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黛玉。宝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那个?宝玉还 欲看时,怎奈下半截疼痛难忍,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仍就倒下,叹了一声,说道:“你又做什么跑来!虽说太阳落下去,那地上的余热未散,走两趟又要受了暑。我虽然挨了打,并不觉疼痛。我这个样儿,只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与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不可认真。”此时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得利害。听了宝玉这番话,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词,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一句话未了,只见院外人说:“二奶奶来了。”黛玉便知是凤姐来了,连忙立起身说道:“我从后院子去罢,回来再来。”宝玉一把拉住道:“这可奇了,好好的怎么怕起他来。”黛玉急的跺脚,悄悄的说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该他取笑开心呢。”宝玉听说赶忙的放手。黛玉三步两步转过床后,出后院而去。
【选段赏析】
选文围绕宝玉挨打一事展开,从内容上看,可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主要描述宝玉挨打的起因:一是由于宝玉不愿与“禄蛊”贾雨村扯淡,并为投井自杀的丫头金钏儿“五内摧伤”“垂头丧气””因而被父亲贾政数落了一顿;二是由于宝玉与戏子蒋玉菡(琪官)平等交往,惹恼了忠顺王爷,王爷派长史官向贾政告状,激起了贾政对宝玉这一“无法无天”行为的怒火;三是贾政庶出的儿子、宝玉的异母弟弟贾环,出于嫡庶间的矛盾和嫉恨,在贾政面前诬陷宝玉企图非礼丫头金钏儿,才使她赌气投井自杀的,这无异于火上浇油,于是贾政下狠心要痛打宝玉这不肖子孙。第二部分,主要描述宝玉挨打的经过:一是贾政下狠心要打死宝玉。先不准任何人向里面报信,再逼着小厮们狠打,又自己亲自狠打,最后还 说,为了不致“明日酿到他弑父弑君”,要勒死宝玉,“以绝将来之患”;二是王夫人苦苦哀劝,先劝后哭,数落中想念死掉的长子贾珠;三是贾府至高无上的权威贾母,大骂儿子贾政,平息了风波。第三部分,主要写宝玉挨打后,贾府上下来探望宝玉的情形。这一部分重点写了四个人物:一是袭人,她是宝玉的贴身丫头,她精心照料宝玉,细心探察宝玉挨打的原因;二是薛宝钗,她先送上治伤的丸药,然后安慰宝玉,在安慰中暗送爱情,并劝宝玉改悔;三是林黛玉,她见了宝玉只有哭泣,最后怕被凤姐撞见,慌忙从后门逃走;四是贾宝玉,写他伤痛中仍细心想到别人,且表示:“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该文的思想内容和艺术特色,可以通过文中所涉及的几个主要人物形象的描写来把握。
贾宝玉。宝玉讨厌贾雨村这类拼命钻营、贪赃枉法的“禄蛊”;他同情丫头金钏儿的悲惨命运,因金钏儿的投井自杀而“五内摧伤”;他与地位低下的戏子蒋玉菡平等交往,互赠信物。这些都说明他不愿走勾心斗角、昏暗污浊的仕途经济道路,蔑视封建礼教,渴望*、平等,具有个性解放的思想。虽然被打得遍体鱗伤,但对自己选定的生活道路仍无悔改之意。当父亲要打他时,他急于寻求保护伞,告知老太太,不过是权宜之计。逃过这顿打,他仍将我行我素。打他的过程中,他知道求饶没有用,故“只是呜呜地哭”。而他从痛楚中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是:“不过为那些事,问他作什么!”他并没有在毒打之下屈服,他对前来看他的黛玉说:“你放心,别说这样话。我便是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这表明他对已经选定的生活道路绝无改悔的坚定决心。另外,这句话实际上也是宝玉对黛玉的一次真正的心迹袒露,话中的“这些人”说的是蒋玉菡之流,指的却是包括与林黛玉的儿女私情在内的叛逆情感,这话林黛玉也听懂了,认可了。在这之前,林黛玉始终是那么别扭,又要探贾宝玉的口径,又不让他把话说明,贾宝玉一旦把真情表露出来,黛玉就觉得受了冒犯,大生其气。但从此之后,黛玉便平静下来,再也没有闹过别扭。这一点,体现了作家曹雪芹对中国伦理文化、中国历史社会深刻的经验和解释。
薛宝钗。在选文中,她比黛玉先来一步,“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接着”她命袭人“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就好了”。可见其细致周到。问候了宝玉一句“这会子可好些”之后,她便切人正题:“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又回到她先前劝宝玉读书入仕的老路上。她心疼宝玉:“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出于少女的娇羞,“心疼”二字未能说出口,“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觉眼圈微红,双腮带赤,低头不语了”。当宝钗问起宝玉挨打的原委时,袭人转述了焙茗的话,说是因薛蟠“不知在外头挑唆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蛆”。不料宝钗说:“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挑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这番话语使宝钗性格中绵里藏针、心存主见的一面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林黛玉。在本文中,她是在宝玉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之时出现的。待宝玉从梦中惊醒,发现黛玉时,“只见他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可见来的时间和在此房中哭的时间都不短。黛玉的伤心发自肺腑,“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厉害”。她对宝玉有千言万语要讲,却不知从何说起,半天才说出她的第一句话:“你可都改了罢!”劝悔的话中却饱含着勉强的语气,这是基于对宝玉的挚爱而发出的一声无可奈何、言不由衷的哀鸣,更反衬出黛玉对宝玉的知己之情,说明她对宝玉有着宝钗难以比拟的挚爱。就在这时,外面人说王熙凤来了,黛玉因为自己哭肿的双眼而决意躲开,便出了后院。
作者通过宝玉挨打这一中心事件,淋漓尽致地刻画了贾政、王夫人、宝玉、宝钗、黛玉、袭人等人的形象,写出了他们的性格特点,表现了作者高超的写作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