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她见到这张可亲可爱的脸之时起,某种新的生命力控制了她,迫使她违背自己的意志说话和行动。她的脸在罗斯托夫进门后突然变了样。如同一盏雕花彩绘的灯笼点亮后,灯笼四边原来看起来觉得粗糙、阴暗和毫无意义的精巧的艺术作品突然变得惊人的美丽一样,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脸也发生了这样的变化。在这之前一直藏在她内心的整个纯洁的精神活动,第一次显露了出来。她内心对自己的不满,她的痛苦,她对善的追求,顺从、爱情、自我牺牲——这一切都在她的闪闪发光的眼睛里,在她微妙的笑容里,在她柔嫩的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里表现出来。
“是的,爱,但不是那种爱,即因为什么东西,为了什么目的,或者因为什么缘故而爱,而是这种爱,即当我临死时,我看见了我的敌人却仍然爱他的时候我第一次所体验到的爱。我体验到那种爱的心情,它是心灵的本质,它不需要对象。我现在也体验到了那幸福的心情。爱邻人,爱仇敌。爱一切——爱有着各种表现的上帝。爱亲爱的人,可以用人间的爱;但是爱敌人,只能用神圣的爱。因此当我觉得我爱那个人的时候,我感觉到那样的快乐。他的情形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
等那位上了年纪的三连长跑到他面前,他严厉地问道:“您那里那个穿得像匈牙利人的家伙是谁?”他指的是队列中一个身穿蓝色大衣的人。
“大人,那是被贬为士兵的军官多洛霍夫……”
“什么,他是被贬做元帅呢,还是被贬做士兵?要是兵,就应该穿得和大家一样。”
“大人,是您准许他在行军时可以这样穿着的啊。”
“是我准许的?”团长回头看了看副官,颤颤巍巍地走向队伍。
“你是怎么站的?你的腿摆在哪儿?”在和穿蓝大衣的多洛霍夫还隔着五个人的时候,团长就带着痛苦的声调喊道。
多洛霍夫慢慢地伸直了弯曲的腿,用明亮而傲慢的目光盯着将军的脸。
“为什么穿蓝大衣?脱下来……”不等团长把话说完,多洛霍夫就开口了:
“将军,我一定执行命令,但我没有义务忍受侮辱。
这个民族从我们都不存在的时候,从我们的祖辈甚至更远的时候起,就一直坚定地生存着,并将继续把这段血脉延续下去,将来这个民族还会忘记战争的痛苦,还会有人背叛这个国家,还会有人为私利而抛弃整个民族,还会有人在危难时刻苟且偷生甚至发国难财。但是这个民族从未毁灭,因为她总还有那么一批人,在她穷的时候不抛弃她,在她弱的时候不鄙视她,在她需要的时候不背叛她。他们觉得这个社会黑暗得不值得去爱,曾经觉得自己的人生在那些富豪官僚面前卑微得象一根稻草,曾经痛恨爹娘为什么要把自己生在这样的环境下。却还是为了这个糟糕的世界而抛弃了小小的家园、爱情、前途,把自己碾碎在历史的车轮下。
他知道,明天的会战必将是他参加过的所有战斗中最可怕的战斗,他在自己的一生中第一次清楚地、几乎确信不疑地、简单而可怕地想到了死亡的可能性,他没有把它与平常的生活联系起来,没有考虑它对别人会有什么影响,只想到他自己怎么样,他内心有什么活动。站在这个想法的高度,觉得过去折磨他的和使他感兴趣的一切突然被一道冷冷的白光所照亮,没有阴影,没有远景,也没有分明的轮廓。他觉得整个生活如同幻灯,他曾长时间地在人工照明下透过玻璃往那里面看。现在他突然在白昼明亮的光线下,不透过玻璃看见了画得很粗糙的图片。
咯斯托夫感觉杰尼索夫的眼光落在他的身上了,全身的血液立刻涌到了脸上和眼睛上,他几乎窒息了。
娜塔莎对自己说的话很不满意——她觉得没有说出她在这一天体验到的充满热情和诗意的感觉,而她又想把它倾诉出来。
“我理解她。”安德烈公爵想道。“不仅理解,而且我也她的这种精神力量,这种真诚,这种坦率,她的这种仿佛受到肉体束缚的灵魂,我就爱她的这个灵魂……爱的那么强烈,那么充满幸福的感觉……”突然他回想起了他的爱情是怎样结束的。“他根本不需要这些。他根本没有看到也不理解这些。他只看见她是一个漂亮的和色彩鲜艳的姑娘,并不想把自己的命运与她结合在一起。而我呢?直到现在他还活着,生活得很快活。”
安德烈公爵好像被人烫了一下似的,急忙站起来,又开始在棚子前面走来走去。
尼古拉立刻认出了玛丽亚公爵小姐,他主要不是根据帽子下露出的面部的侧面轮廓认出来的,而是凭那种顿时充满他的心的谨慎、恐惧和怜悯的感觉确定的。玛丽亚公爵小姐显然正在想自己的心事,在走出教堂前画着最后的几个十字。
尼古拉惊奇地看着她的脸。这是他以前看见过的那张脸,脸上还是那种显示内心细微的精神活动的一般表情;但是现在它闪耀出的完全是另一种光彩。脸上流露出悲伤、祈求和希望的神情。尼古拉像过去在她面前时常有的那样,不等省长夫人发话,也不问问自己在这里、在教堂里和她说话好不好,合不合适,就走到她面前,说他听说她遭到了不幸,向她表示深切的同情。她一听到他的声音,脸上突然放射出了明亮的光,同时既照出了她的悲伤,也照出了她的喜悦。
自从皮埃尔看见那些不愿意杀人的人进行可怕的*后,他心里仿佛突然抽掉了那根支撑着一切、使一切变得有生气的弹簧,现在一切变成了一堆无用的垃圾。虽然他并没有意识到,但是他对世界的完美,对人心和自己的心灵,对上帝的信仰全都破灭了。这种思想状态皮埃尔以前也曾有过,但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严重。以前,当皮埃尔出现这样的怀疑时,这些怀疑的根源是自己的过错。但是当时他在心灵深处感到,可以靠自己的努力摆脱那种绝望和那些怀疑。但是现在他觉得,世界在他眼前崩溃,只剩下一堆无用的废墟,不是他的过错造成的。他感到要重新相信生活已经无能为力了。
这次尼古拉在她身上发现了一种特殊的、精神的美,感到十分惊讶。……今天在教堂里与玛丽亚公爵小姐见面的情景深深地印入他的心里(他感觉到这一点),而且比他所预料的还要深,深于他为了保持内心平静所希望的程度。这张苍白的、清秀的、悲伤的脸,这种闪闪发亮的目光,这些文静的、优雅的动作,而主要的,这种在她整个面容上表现出来的深沉的和充满柔情的悲伤,使他感到不安,要求他给予同情。罗斯托夫在男人身上最看不惯那种显得有丰富的精神生活的样子(因此他不安德烈公爵),他用轻蔑的口气称之为夸夸其谈和胡思乱想;但是在玛丽亚公爵小姐身上,正式在这种显示出他不熟悉的精神世界的整个深度的悲伤里,他感觉到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一定是一个极好的姑娘!就像天使一样!”
“请告诉我的勇士们,告诉您路过的地方我的所有臣民们,等打到不剩一兵一卒时,我就要亲自率领亲爱的贵族和善良的农民们,一直战斗到我的国家无力再战为止。而我们的力量比敌人所想象的要大。”皇上愈说愈激动起来。“但是如果天意注定,”说到这里他抬起他的俊美温顺和闪现出感情的眼睛望着天空,“我不能再留在我的祖先的王位上,那么我将在使尽我的所有力量后,把胡子留到这里(皇上用手在胸前比画了一下),去和我的最后一个农民一起啃土豆,而不去签订给我的祖国和我亲爱的人民带来耻辱的和约,我是知道珍惜人民作出的牺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