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二四年,巴黎歌剧院举行最后一场舞会①时,一位年轻人在走廊和观众休息室踱来踱去,走路的姿态显示出他在寻找一个因意外情况而留在家中无法脱身的女子。他那英姿勃勃的外表使好几个戴假面跳舞的人惊慕不已。他时而无一精一打采,时而急不可待,这种步态的奥秘只有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和老于世故的闲汉才能知晓。在这个盛大的一交一际场合,人们很少彼此注意,各人都有自己热衷的事情,大家关心的就是消遣本身。那时髦青年只顾焦急地找人,其他一切都已置之度外,对自己在人群中引起哄动竟然没有察觉:某些戴假面的人戏谑似的赞美,另一些人发自内心的惊叹,尖酸刻薄的打浑,还 有最一温一情脉脉的话语,这一切他全然没有听见,全然没有看见。尽管他的俊俏外表颇似那些前来歌剧院寻花问柳的非同一般的人物——这些人期待舞会上的艳一遇,就像期待弗拉斯卡蒂②时代轮盘赌上出现的好运气——但他却对这个晚会上的成功充满布尔乔亚式的自信。他该是组成歌剧院整个假面舞会的那种三人神秘剧中的主角,这些神秘剧只有扮演角色的人才会知道。因为,对于那些为了能向别人说一句“我见识过”而来的青年女子,对于外省人,对于缺乏阅历的年轻人和外国人来说,歌剧院该是令人厌倦的场所。对他们来说,这黑压压的人群,来来回回,上一上一下一下,慢慢吞吞或急急匆匆,扭一动着,转过来,又转过去,只能把他们比作在柴垛上爬动的蚂蚁。以上这些人对这些举动之不理解,不亚于不识帐本的下布列塔尼农民对一交一易所的不理解。在巴黎,除了极个别情况,男人并不化装。一个男人穿上多米诺外衣③,显得滑稽可笑。民族特一性一从这上面获得充分显示。想掩饰自己幸运的人可以不露面去歌剧院参加舞会。完全*一进去的人,一进去就立刻出来。最有趣的景象之一是门口发生的拥挤,从舞会一开始就是这样:如潮的人群向外涌,与进去的人扭作一一团一。化装的男人要么是妒火中烧的丈夫,来这里窥一探妻子的行踪,要么是有钱的丈夫,他们不愿妻子窥一探自己的行踪。两种情形都很可笑。
①当时歌剧院坐落在勒帕尔蒂埃街。舞会的传统可上溯至一七一五年。它与狂欢节同时,或提前半个月开始。舞会上,女子戴玄色半截面罩,穿黑色或玫瑰色、蓝色长裙,男子穿黑色礼服。社会各阶层都可参加,人数众多。常有人耍恶作剧。一八三六年以后才变成假面舞会。一八二四年歌剧院的最后一场舞会于二月二十八日举行。
②弗拉斯卡蒂赌场位于黎希留街,是当时巴黎最著名的赌场之一。
③化装舞会上穿的一种带风帽的长外衣。
有一个引人注目④的假面人,又矮又胖,活像一个酒桶在地上滚一动。他这时候盯上了那个年轻人,而年轻人自己并不知晓。歌剧院每一个常客都知道,这个穿多米诺外衣的人,要么是企业管理人,或经纪人,或银行家,要么是公证人,或某个怀疑妻子不贞的有产者。实际上,在上流社会,谁都不会紧追叫人丢脸的证据不放。好几个假面人已经摘下面具,取笑这个奇形怪状的人物;另一些人斥责他,几个年轻人对他恣意挖苦。他的宽阔的身躯和他的举止仪态说明,他对这些无关紧要的表示全然嗤之以鼻。那个年轻人走到哪里,他也就跟到哪里,就像一头被追赶的野猪,毫不顾及耳边呼啸的子弹和身后狂吠的猎狗,一个劲儿向前冲去。虽然乍看上去,快乐和忧虑都披上了同样的外衣,都是名贵的威尼斯黑色长袍,虽然歌剧院舞会上一切都模糊不清,斑驳陆离,但是,组成巴黎社会不同圈子的人都在这里相聚,重新相认,彼此小心翼翼。对几个熟悉内情的人来说,一些概念已非常明确,对这本难解的利害相关的书,完全能像一本有趣的小说一样一目了然。在那些常客看来,这个人不大走运,他身上肯定带着某种约定的记号,红色、白色或绿色的,示意长期争取的幸福就要来临。是不是要报什么仇?看到这个假面人形影不离地紧随这个阔少,几个游手好闲的人重新回头端详这漂亮的面孔,逸乐已把它的神圣光环笼罩到这张脸上。这个年轻人已经激起人们兴趣:他越往前走,越引发人们的好奇。何况,他身上的一切都显示出优越生活的各种一习一惯。根据我们时代的一条致命的法则,最杰出最有教养的公爵和贵族参*的儿子与这个昔日在巴黎市区饥寒一交一迫的可一爱一少年无论在身一体或品德方面都没有什么区别。英俊和年轻能掩盖他的极度困乏,他就像很多这样的年轻人:他们想在巴黎有所作为,却没有必要的资本实现自己的抱负,于是每天孤注一掷,向这个王家都城最受奉承的天神——机遇献祭。然而,他的衣着打扮,他的举止仪态,都是无可指责的。他以歌剧院常客的身份在观众休息室古典风格的拼木地板上踱进踱出。在这里,和在巴黎所有其他地区一样,你的举止会显示出你是什么人,你在做什么,你来自何方,以及你有什么愿望。这一点,谁会没有注意到呢?
④原文是assassin,本文杀人犯,暗示假面人是凶手。
“那个俊俏的年轻人!从这里回头就能看见他了。”一个假面人说。舞会的常客认出说话的人是一位有教养的女子。
“您不记得他了吗?”那个被她挽住胳膊的男子回答说,“杜-夏特莱夫人向您介绍过他呀……”
“您说什么!就是那个她所迷恋的药剂师的儿子吗?他后来当了记者,成了科拉莉小一姐的情一人。”
“我还 以为他那一跤跌得太重,永远爬不起来了呢。我真不明白,他怎么又能在巴黎社一交一界露面。”西克斯特-杜-夏特莱伯爵说。
“他有王子的风度,”假面人说,“这当然不是与他同一居的那个女演员给予他的。我大姑①看出了这一点,但没能帮他摆脱困境。我真想结识一下这个萨尔吉纳②的情一妇。跟我说说他生活方面的一些事吧,让我和他开点儿玩笑。”
①参见《幻灭》,埃斯帕尔侯爵夫人是巴尔日东夫人的弟媳。
②一七八八年意大利歌剧院上演蒙凡尔的抒情喜剧《萨尔吉纳或一爱一情的学徒获得很大成功。主人公萨尔吉纳具有诱一惑力,举止又无可指责。
这对男一女在这个年轻人后边这样轻声嘀咕着,却被那个宽肩膀的假面人密切注意上了。
“亲一爱一的夏尔东先生,”拉夏朗特省省长③说,一边挽住这个时髦青年的胳膊,“让我来向您介绍一个人,他很想与您重叙旧好……”
③即夏特莱伯爵。
“亲一爱一的夏特莱伯爵,”年轻人回答,“是这个人让我懂得您对我的称呼是多么可笑。国王的一道敕令已经将我母系祖先的姓氏鲁邦普雷还 给了我。尽管报上公布过这件事,由于它关系到一个如此卑微的小人物,我还 得毫不脸红地向我的朋友,我的敌人以及毫不相干的人重提这一点。您可以列入您愿意的行列,但是当您妻子还 是德-巴尔日东夫人的时候,向我建议过一个措施,我敢肯定,你绝对不会反对这个措施(这句漂亮的俏皮话使侯爵夫人微微一笑,但却引起了拉夏朗特省省长神经质的颤一抖)。请您告诉他,”吕西安补充说,“我现在的家徽是呈直纹的红色。绿色图案的草地上有一头银色的发狂的公牛。”
“银色的狂徒。”夏特莱重复说。
“如果您不明白,侯爵夫人会向您解释,为什么这个古老的盾形纹章比您府上家徽上的王室内侍钥匙和王国金蜂图案还 要宝贵,那个家徽曾使闺名叫内格尔帕丽丝-德-埃斯帕尔的夏特莱夫人一大为失望……”吕西安激动地说。
“既然您认出了我,我就不能再唬弄您了。我无法向您表示,您使我感到多么惊讶。”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轻声对他说。这位她从前瞧不起的男人,现在竟这样放肆和大胆。她为此感到吃惊。
“那么,夫人,在我前途渺茫,默默无闻之际,得到您的关注十分荣幸,请允许我利用这次机会吧。”他说着,脸上浮现出微笑。这是一个不愿放弃到手的幸福的男子的微笑。
侯爵夫人感到被吕西安这句明白无误的话“砍了一刀”(这是英国人的说法),不禁做了一个小小的不协调的动作。
“我祝贺您步步高升。”杜-夏特莱伯爵对吕西安说。
“既然是您的祝贺,我理应接受。”吕西安回答说,一边用无比优雅的姿态向侯爵夫人告别。
“狂妄自大!”伯爵低声对德-埃斯帕尔夫人说,“他终于超过了他的祖先。”
“这些年轻人妄自尊大。当他们在我们面前显示这一点时,几乎总是意味着一种非凡的幸运;而对你们这些人,却预示着倒霉。我们的女友中,谁能把这个漂亮的家伙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呢?我真想结识她,要是这样,我今晚也许能找到一点乐趣了。给我写那封匿名信,可能是某个对手设下的毒计,因为信里说的就是这个年轻人,他的放肆无礼是别人授意的。您要紧紧盯住他。我去挽住德-纳瓦兰公爵的胳膊。您该知道一会儿怎么找到我。”
当德-埃斯帕尔夫人走近她这位亲戚时,那位神秘的假面人来到她和公爵之间,对她耳语道:“吕西安一爱一您,那封信是他写的;您的那位省长是他最大仇人,您是否能在吕西安面前解释一下?”
陌生人走开了,留下德-埃斯帕尔夫人单独站在那里。她疑窦未消,惊奇不已。侯爵夫人不知道上流社会中还 有谁能扮演这个假面人的角色。她担心这是个圈套,便坐到一边,躲藏起来,吕西安对西克斯特-杜-夏特莱伯爵说话时,故意略去伯爵的那个蕴含似锦前程的“杜”字①,这种做法让人嗅到一股蓄谋已久的报复味道。杜-夏特莱伯爵远远地盯着这位风一流倜傥的俊俏青年。不一会儿,他遇上了另一个年轻人,他觉得可以推心置腹地跟他说说话。
①“杜”与“德”一样,也是贵族姓氏。
“嗨,拉斯蒂涅克,你看见吕西安了吗?他简直变成另一个人了!”
“我要是像他那样俊俏,就会比他更阔了。”那个打扮入时的年轻人回答说,轻率却又乖一巧的口吻流露出雅谑的嘲讽。
“不!”矮胖的假面人凑近他的耳朵说,他把这个单音节的词说得很响,以此用千百倍的嘲讽来回击他的这句戏谑。
拉斯蒂涅克不是那种甘于忍气吞声的人。他像遭到了晴天霹雳,怔怔地站在那里,任凭一只强有力的手把他拖到一个窗口旁边。他被这只手紧紧扼住,无法动弹。
“你这只从伏盖一妈一妈一鸡棚里出来的小公鸡,为了占有塔叶费老爹的数百万财产,当最艰难的一步已经走完时,却丧失了胆量。你要明白,为了你的个人安全,你如果不像对待你所一爱一的亲兄弟那样对待吕西安,你将会落在我们手里,而我们却不会受你牵制。你什么话也别说,尽心尽力,否则我要使你不得安宁。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受到当今最强有力的权势——教会的庇护。要死要活,你自己抉择。你的答复呢?”
拉斯蒂涅克头晕目眩,就像一个人在森林里沉睡后,睁眼醒来时看到一头饿狮在自己身边。他感到恐惧,不过当时没有目击者:最勇敢的人这时也会心惊胆战。
“只有‘他’才知道……才敢……”拉斯蒂涅克自言自语说。
假面人抓住他的手,不让他说完这句话。
“你就当‘他’那么干吧,怎么样!”他说。
拉斯蒂涅克于是就像一个百万富翁在大路上遇上强盗举槍瞄准自己时那样,乖乖地投降了。
“亲一爱一的伯爵,”他回到夏特莱身边,对夏特莱说,“如果您珍重自己的地位,您就要像对待有朝一日比您的职位高得多的人那样对待吕西安-德-鲁邦普雷。”
假面人不觉做了一个使人难以察觉的表示满意的动作,重新踏着吕西安的足迹走去。
“亲一爱一的老兄,你对他的见解改变得真快呀!”省长惊讶地回答。这惊讶是有道理的。
“跟那些身为中间派而和右派一起投票的人一样快。”拉斯蒂涅克回答这位省长兼参事院参议说。几天来内阁会议上没有听到这位参议的声音。
“如今能有什么见解呢?有的只是利害关系罢了。”德-吕卜尔克斯听着他们说话,辩驳了一句。“你们说的是什么事?”
“是说德-鲁邦普雷先生,拉斯蒂涅克想把他作为一个重要人物送给我。”参议对秘书长①说。
①德-吕卜尔克斯是内政部的秘书长。
“亲一爱一的伯爵,”德-吕卜尔克斯神情严肃地回答他说,“德-鲁邦普雷先生是个才华横溢的青年,他有很硬的后台。能重新跟他攀上一交一情,我觉得十分高兴。”
“这样他将掉进当代那群一陰一险诡诈的家伙的圈子中了。”拉斯蒂涅克说。
这三个聊天的人转身向一个角落走去。那里站着几位才子,一些多少有点名气的人,还 有好几个风一流雅士。这些先生把自己的看法、俏皮话和对别人的恶语中伤,都列出来放在一起,想以此开开心,或是等待着看热闹。在这个奇怪地凑到一起的人群中,吕西安曾经和其中几位打过一交一道,有的开诚布公,光明正大,有的一陰一险狡诈,暗箭伤人。
“嘿,吕西安,我的孩子,我亲一爱一的宝贝,你现在又筑起了防护的围墙,又能昂首挺胸了。你是从哪里来的呀?你就这样借助弗洛丽娜小客厅里送出来的礼物,又骑上你的这匹牲口了。好样的,我的小伙子!”勃隆代对他说,一边从斐诺那边一抽一出胳膊,走过来亲一热地搂住吕西安的腰,把他拦到自己胸前。
安多什-斐诺是一家杂志社的老板。吕西安几乎无偿地在这家杂志社工作过。勃隆代通过与他协作,向他提供明智的忠告和正确的见解,使他发了财。斐诺和勃隆代是贝特朗和拉东的化身,所不同的仅仅是,拉封丹笔下的猫最终发现它上了当①,而勃隆代明知自己受骗,却一直给斐诺卖命。这名出色的笔杆子雇佣兵大概确实当了很长时间的一奴一隶。斐诺外表笨拙,意志坚强,粗一鲁愚蠢的言行之中略带机智,就像粗工吃的面包上抹上一点儿蒜一样。他善于把从文人和政客放一荡不羁的生活田野里收获的东西,也就是主意和埃居,装进自己的谷仓。勃隆代是个倒霉的人,他早就把自己的力气白白地消耗在他的恶一习一和懒散上。他需要花钱时,总是捉襟见肘。他属于富有才华而又穷困潦倒的那一拨。这帮人能为别人发财贡献自己的一切,而为自己发财却一筹莫展。他们是一些任凭别人借走自己神灯的阿拉丁②。这些令人钦佩的出主意的人,当他们没有受个人利害关系左右时,他们目光敏锐,具有真知灼见。他们用头脑而不是用双手工作。他们由此而产生品德上的破绽,低能的人就对他们横加指责。勃隆代头一天伤害过一位伙伴,第二天可以把自己的钱掏出来与他一起享用;他今天跟一个人一起吃饭、喝酒、睡觉,明天会把这个人宰了。他的那些有趣的不合常情的行为能被解释得头头是道。他认为整个世界就是一场玩笑,所以也不愿意别人认真对待他。他年轻,受女人一爱一慕,差不多有了点名气,生活幸福,不像斐诺那样考虑攫取财富,以备上了年纪后享用。
①拉封丹寓言《猫和猴子》中,猴子贝特朗叫猫拉东“大显身手”,火中取栗。猴子吃了猫取出的栗子,猫却烫伤了爪子。
②阿拉伯故事《一千零一一夜》中,穷裁缝的儿子阿拉丁受魔术家指引,在地心找到一盏灯,从而发了财。
吕西安这时候需要勇气去抢白勃隆代,使他瞠目结舌,就像刚才他一逼一得德-埃斯帕尔夫人和夏特莱哑口无言一样。这也许是他最难拿出的勇气了。可惜在他身上,那美滋滋的虚荣心阻碍着他傲气的发挥,这种傲气是做许多大事所必不可少的。他的虚荣心在刚才一个回合中已经得胜:他表现出富有,幸福,对那两个昔日蔑视他贫穷落魄的人嗤之以鼻。但是,一个诗人难道能像一个老资格的外一交一官那样,当面去损害两个所谓朋友的面子吗?这两个朋友在他穷困潦倒时接待过他,他在忧伤困顿的日子里,到他们家里住过。斐诺、勃隆代和他,三个人曾经是酒肉朋友,他们花天酒地,挥霍掉的不止是他们的债主的钱。如同那些不知道哪里是自己的用武之地的士兵,吕西安这时也跟巴黎许多人采取的态度一样,再次违逆自己的一性一格,接受了斐诺的握手,同时没有拒绝勃隆代的抚一摩。任何在新闻界泡过或还 在泡着的人,都必须痛苦地去向他所蔑视的人致意,向他最憎恨的敌人微笑,跟最低劣卑鄙的人签约,同意用向他寻衅的人的钱来酬劳他们面弄脏自己的手。看别人作恶,听之任之,一习一以为常,起先是认可,最后自己也去干。长此以往,灵魂被连续可耻的一交一易不断玷污,变得越来越渺小。崇高思想的发条生了锈,庸俗的铰链磨损了,可以自一由地转动。阿尔赛斯特这样的人变成了菲兰特一类的人①,傲骨无存,才华消减,对高尚作品的信仰烟消云散,就像一个本来希望能以自己写出的篇章感到自豪的人,却煞费苦心炮制下等文章,他的良心早晚会告诉他,这种行为是不可取的。人们来到这里,就像鲁斯托,韦尔努那样,是想成为大作家,结果却做了无所作为的帮闲文人。因此,骨气与才情等高的人就是像德-阿尔泰兹之辈善于绕过文学生活的暗礁脚踏实地前进的人,对他们怎样敬重都不过分。吕西安对勃隆代的曲意奉承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何况勃隆代的思想对吕西安具有不可抗拒的诱一惑力,保持着拉人下水的人对其弟子的巨大影响,而且勃隆代通过跟德-蒙柯尔奈伯爵夫人的私一交一在上流社会取得了稳固的地位。
①阿尔赛斯特和菲兰特都是莫里哀喜剧《愤世者》中的人物。前者愤世嫉俗,后者恪守中庸之道。
“你是不是继承了一个舅舅的遗产?”斐诺开玩笑地问他。
“我跟你一样,对傻瓜们定期勒索。”吕西安用同样的语调回答他。
“先生好像办了一份杂志,还 是一份报纸?”安多什-斐诺又问道,摆出一副雇主在受他盘剥的人面前所表露的猖傲无礼的神态。
“我有比这更好的。”吕西安反击他。总编辑装腔作势表现出的优越感刺伤了吕西安的自尊心,使他又意识到自己新的地位。
“那么,你有什么呢,亲一爱一的?……”
“我有一个办法。”
“一个吕西安办法?”韦尔努微微一笑,说。
“斐诺,你这一下被这个小伙子抛在后面了,我早就跟你说过这话。吕西安有才情,你不好好关照他,还 排挤他。现在你后悔了,大傻瓜!”勃隆代又说。
勃隆代像麝一样一精一明。他从吕西安的语调、手势和脸色中看出不止一桩秘密。他于是在抚一慰吕西安的同时,用这些话来勒紧缰绳,把他驾驭住。他想了解吕西安为什么回巴黎来,有什么打算,靠什么生活。
“就算你是斐诺,你也得拜倒在一位你永远得不到的高手脚下!”勃隆代又说,“先生,你很快会同意:在这批未来属于他们的一精一明能干的人群中,他是我们的人!他聪明又俊俏,难道不应该通过你的quibuscumquevile①获得成功吗?他现在披上了华丽的米兰盔甲,锋利的短剑已有一半出鞘,三角旗也已高高举起!见鬼,吕西安,你这件漂亮的背心是从哪儿偷来的?只有一爱一情才会寻觅到这样的料子。你有一处住宅吗?此刻,我需要朋友们的地址,因为我还 不知道该去哪里过夜呢。斐诺今晚把我扫地出门,借口很一般,说是准备发大财。”
①拉丁文:途径,不管什么途径。
“我的老兄,”吕西安回答说,“我实行一条公认的准则:Fuge,late,tace②!有了这一条,准能安稳地生活。我走了。”
②拉丁文:遁世,隐居,缄默。
“可是,我不放你走,除非你还 我一笔神圣的债务:请吃一顿小小的夜宵,嗯?”勃隆代说。他馋嘴贪吃,没有钱的时候,就叫别人请客。
“什么夜宵?”吕西安说,不觉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
“你不记得啦?现在我可知道一个朋友发迹后是什么样子了:他把什么都忘了。”
“他心里明白欠我们什么。我可以作保。”斐诺接过勃隆代的玩笑,继续说。
这时候,那个风雅的年轻人来到观众休息室上首,走到那些所谓朋友们聚集的大圆柱旁边。“拉斯蒂涅克,”勃隆代拉住这个青年的手臂,说,“我们正在谈论一顿夜宵:你也是我们的一员……除非这位先生,”他用手指了指吕西安,一本正经地说下去,“除非他一定要赖帐,他是干得出来的。”
“德-鲁邦普雷先生嘛,我可以为他担保,他不会干这种事。”拉斯蒂涅克说。他不是故弄玄虚,而是在考虑别的事情。
“啊,比西沃来了,”勃隆代大声说,“他也算一个,没有他就不完美了,没有他,香槟酒会粘住我的舌头,吃什么都没有味道,就连俏皮话里的辣子也会淡然无味。”
“朋友们,”比西沃说,“我看你们是聚集在当代奇才的周围。我们亲一爱一的吕西安又重演了奥维德的《变形记》①。如同诸神变成奇异的蔬菜或别的东西来引一诱女一性一一样,奥维德在《变形记》中把夏尔东变成一位绅士来引一诱……什么?查理十世!我的小吕西安,”他边说边抓住他礼服上的一个纽扣,“一个当了大老爷的记者值得为他写一篇漂亮的小文章登在《哇哩哇啦》报上。我要是处在他们的位子,”这位不顾情面的嘲讽者指着斐诺和韦尔努说,“我也许会在他们的小报上把你丑化一通,你就能使他们赚上一百法郎,十栏俏皮话。”
①奥维德(公元前四三年一公元十七或十八年),拉丁诗人。《变形记》是神话诗共十五卷。
“比西沃,”勃隆代说,“一位安菲特里翁①在节日前二十四小时和节日后二十四小时对我们来说都是神圣的:我们这位赫赫有名的朋友请我们吃夜宵。”
①安菲特里翁:希腊神话中的底比斯王。此处喻吕西安
“什么!什么!”比西沃接着说,“可是,现在最最重要的,也莫过于将一位贵族姓氏从遗忘中拯救出来,将一位天才人物赋予贫乏的贵族阶层。吕西安,你受到报界的敬重,你曾经是报界最漂亮的装饰品,我们还 将支持你。斐诺,在巴黎报纸的社论上再加上一段吧!勃隆代,在你那家报纸的第四版上偷偷地来一篇!要把当代最佳作品《查理九世的弓箭手》的出版消息公诸于世!我们请求多里亚快快把法国的彼特拉克②写的绝妙的十四行诗《雏菊》一交一给我们。要把我们这位朋友在贴有印花税票的纸上③颂扬得天花乱坠。这种纸能使人一举成名,也能使人身败名裂!”
②彼特拉克(一三○四——三七四),意大利诗人。
③指应纳印花税的报刊。
“如果你真想吃夜宵,”吕西安为了摆脱越聚越多的这伙人的纠缠,便对勃隆代说,“我看在一个老朋友面前,你倒不必用这种夸大其辞和隐晦曲折的手法,把他当作一个傻瓜。明天晚上,咱们在鲁万蒂埃饭馆见!”他看见一位女子走过来便匆匆地说了这几句,迎着那女子奔过去。
“啊!啊!啊!”比西沃用三种音调叫道,带着逗乐的神气,并流露出他已经认出吕西安奔去迎接的那个假面人,“这种事值得弄明白。”
他于是尾随着这漂亮的一对,接着又跑到他们前头,用犀利的目光打量他们,然后又折回来。那些羡慕吕西安,急切想知道他的好运从何而来的人,对他的做法十分赞赏。
“朋友们,你们早就知道德-鲁邦普雷先生一交一上的好运,”比西沃对他们说,“这就是德-吕卜尔克斯旧日的那只老鼠。”
这些“老鼠”的奢侈生活是一种邪恶,现在人们已经忘记,但在本世纪初却是司空见惯的。“老鼠”这个词已经过时,它是指一个十到十一岁的孩子,在某个剧院,特别是巴黎歌剧院,当不说话的配角,那些鲜廉寡耻的人教唆其堕一落和干下流勾当。一只“老鼠”就是地狱里的年轻侍从,是一名顽皮的女孩子,她开的一切玩笑都是可以被原谅的。“老鼠”能咬各种东西,对她必须严加提防,就像提防危险的动物一样。她给生活带来某种快乐,就像从前喜剧中斯卡潘、斯加纳雷尔、弗隆坦那类人物①一样。一只“老鼠”很贵重,既不能使人得到荣誉,也不能得到利益和享乐。“老鼠”已经完全过时,复辟②以前风一流雅士的这一内幕生活的详情,如今只有极少人知道,要不是几位作家抓住它当作新鲜题材大做文章的话。
①这些都是莫里哀喜剧中的人物,聪明伶俐,会捉弄人。
②指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后波旁王朝复辟。
“怎么,吕西安他得到了科拉莉,又把她折磨死,现在又要把‘电鳐’③从我们手里夺走吗?”勃隆代说。
③电鳐,一种热带和亚热带近海鱼类,能发电御敌或捕食,此处指一妓一女艾丝苔。“电鳐”是她的绰号。
那个又粗又壮的假面人听到这个名词,不禁哆嗦了一下。尽管他竭力克制自己,但还 是被拉斯蒂涅克一眼看穿了。
“这不可能!”斐诺回答说,“‘电鳐’身无分文,纳当告诉我,她向弗洛丽娜借了一千法郎。”
“啊!各位先生,各位先生!……”拉斯蒂涅克说,他试图维护吕西安,来驳斥如此令人难堪的指责。
“那么,”韦尔努大声说,“科拉莉过去‘养活’的那个男人难道真的这么一本正经吗?……”
“噢,这一千法郎啊,”比西沃说,“它向我证实了我们的朋友吕西安跟‘电鳐’在一起生活……”
“文学、科学、艺术和政治的一精一华遭受了何等不可弥补的损失!”勃隆代说,“‘电鳐’是唯一具备漂亮的一交一际花品质的一妓一女,她没有受过教育,不会看书,也不会写字,可能听得懂我们的话。我们要给予这个时代一个阿丝帕西①般漂亮的脸蛋,没有这些脸蛋,便没有伟大的时代。你们看,拉-杜巴里②对十八世纪是多么相宜,尼侬-德-郎克洛③多么适合十七世纪,玛丽蓉-德-劳尔姆④多么适合十六世纪,安帕丽亚⑤多么适合十五世纪,弗洛拉⑥对罗马*极为相宜!她成了它的继承人,并用继承的遗产还 清了内债!设想一下要是没有莉迪,贺拉斯⑦会怎么样呢?没有德莉,提布卢斯⑧会怎么样呢?没有雷丝碧,卡图卢斯⑨会怎么样呢?没有珊蒂,普罗佩提乌斯⑩会怎么样呢?没有拉米,德梅特律斯⑾会怎么样呢?谁造就了他们今日的荣光呢?”
①阿丝帕西,古希腊才貌双全的名一妓一,政治家佩里克勒斯的情一妇。
②拉-杜巴里伯爵夫人(一七四三-一七九三),路易十五的一宠一姬和情一妇,宫廷一陰一谋事件的中心人物。
③尼侬-德-朗克洛(一六一六-一七○六),法国名媛,才貌双全,其沙龙为文人雅士聚会场所。
④玛丽蓉-德-劳尔姆(一六一一-一六五○),法国名一妓一,黎希留等好几位政界名人的情一妇。
⑤安帕丽亚,十六世纪初的罗马名一妓一。
⑥弗洛拉,古罗马名一妓一,庞贝的情一妇。
⑦贺拉斯(公元前六五一八),著名的古罗马诗人。主要作品有《颂诗》、《讽刺诗》、《诗艺》等。莉迪是罗马名一妓一,贺拉斯的情一妇。
⑧提布卢斯(约公元前五○-一九),古罗马哀歌诗人,作品主要描述乡村生活。德莉是他钟情的女子。
⑨卡图卢斯(公元前八七-五四),古罗马“新诗人”中最伟大和富有创新一精一神的作家。雷丝碧是他崇拜的罗马贵妇。据说他的优秀作品是从他对雷丝碧的激一情中汲取灵感。
⑩普罗佩提乌斯(公元前四七-一五),古罗马诗人。他从对珊蒂的一爱一情中激发创作灵感,写成四部哀歌集。
⑾德梅特律斯(公元前三三七-二八三),马其顿国王,雅典名一妓一拉米的情一人。
“勃隆代,在歌剧院观众休息室里谈论德梅特律斯,我觉得太带点儿《辩论报》的色彩了。”比西沃在他邻人的耳边说。
“如果没有这些女王,恺撒们的帝国又该如何呢?”勃隆代毫不理会地继续说下去,拉伊丝①罗多帕②代表了希腊和埃及,而且所有这些女王都体现了她们生活时代的诗意。拿破仑没有这种诗意,因为他的那支大军的寡一妇不过是一场粗俗的玩笑③,而大革命倒不乏这种诗意,因为有塔利安夫人!④现在的法国是看谁登上宝座,确实有一个宝座空着呢!我们大家齐心协力,就可以造出一个女王来。我呀,我可以给‘电鳐’一个姨一妈一,因为她的母亲确确实实是死在不体面的地方;杜-蒂耶出钱给她买一座王宫;鲁斯托为她买一辆马车;拉斯蒂涅克出钱雇一些仆人;德-吕卜尔克斯提供一名厨师;斐诺买几顶帽子⑤(斐诺听到这句直愣愣的俏皮话,不禁颤一动了一下);韦尔努为她大肆吹捧一番;比西沃为她写文章。贵族们会来到我们这位尼侬家中寻一欢作乐,我们可以请一些艺术家到尼侬家来,否则要写一些厉害的文章抨击他们。尼侬二世会放肆鲁莽得极其出色,奢侈豪华得气势凌人,她会发表政见。人们在她家里阅读某些被禁止的戏剧杰作,必要时可以让人们故意上演。她不会是自一由一党一,一妓一女基本上是拥护君主制的。啊!多么巨大的损失!她本该拥抱她的整个世纪,而她却与一个小青年相好!吕西安倒可以给她当一条猎狗!”
①好几个古希腊名一妓一都叫拉伊丝,其中最有名的是阿尔西比亚德的情一妇。
②罗多帕,公元前六世纪希腊名一妓一,传说她嫁了一个法老。
③指拿破仑与约瑟芬的关系毫无诗意。约瑟芬的前夫亚历山大-德-博阿尔奈子爵大革命时期被绞死,所以称为寡一妇。
④塔利安夫人(一七七三-一八三五),大革命期间成为法国政治家塔利安的情一妇和妻子,对塔利安颇有影响,在促使罗伯斯庇尔失败中起了决定作用。
⑤斐诺的父亲是制帽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