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这样的早晨,一辆敞篷马车装了三位匹克威克派(史拿格拉斯先生自愿留在家里了)、华德尔先生、特伦德尔先生,还有山姆·维勒靠着车夫坐在驭者台上,开到靠马路的一所围场的大门旁边,那问口站着一个高而瘦削的猎场看守人,和一个穿了半统靴和打着皮绑腿的孩子:带着一对猎狗,每人还带了一只极大的口袋。
“喂,”那人放下踏板的时候,文克尔先生对一华 德尔耳语说,“他们一定想不到我们打的野味足以装满他们的口袋,不是吗?”
“装满吗!”老华德尔喊。“嘿,是嘛!你装一只,我装一只;都装满之后,我们的猎衣的口袋还可以装上不少哪。”
文克尔先生对这话没有作什么回答,下了车;但是他心里在想,假使大家在这田野里等他装满了一只口袋,他们是有很大的可能要受凉了。
“嘿,朱诺,小姑一娘一——嘿,婆一娘一;卧下,达夫,卧下,华德尔抚一弄着两条狗说。“乔弗雷爵士当然还是在苏格兰罗,马丁?””
高个儿的猎场看守人点了点头,又说了声是,他有点怀疑地对文克尔和特普曼先生看,两个人拿着槍的姿式十分古怪,就像是从来没摸一到槍一样。
“我的朋友们对于这一套还不怎么在行哪,马丁,”华德尔说,他注意到那种眼光了。“活到老学到老,这句老话说得不错。他们有一天会成一个好槍手的。可是还要请我的朋友文克尔先生原谅我这话;他是有过些经验的。华德尔说到这里朝文克尔笑了笑。”
文克尔先生在他的蓝色领巾上面怯弱地微笑一下作为接受这个称赞,在他的羞怯的不知所措之中使自己和槍莫名其妙地缠在一道了,假使槍已经装了弹药,他一定是不可避免地当场打死了自己。
“槍里装了弹药的时候,你可不能这个样子拿法呵,先生,”高个儿的猎囿看守人粗声粗气地说,“不然的话,你不使我们哪一个成了冷盘才见了鬼啦。”
文克尔先生被这么一警告,突兀地变动了一下槍的地位,这么一来,偏巧又叫槍杆子和维勒先生的头相当猛烈地碰了一下。
“哦!”山姆一边拾起被敲落的帽子,也一揉一着额角道:“先生!假使你依然这么干法,那么你将是我们中最快就能装满那个口袋,还有剩余的英雄啦!”
打着皮绑腿的孩子一听到这话就大笑起来,但文克尔先生对他很威严地皱了皱眉头后,他又装得他仿佛从小到大都不知道笑为何物的样子。
“你教这孩子去哪儿给我们送饭去呢,马丁?”华德尔问。
“十二点钟的时候,在一树岗的坡上,先生。”
“那不是乔弗雷爵士的地吧?”
“不是,先生;不过紧挨着它。那是鲍尔德威大尉的地;但是那里没有人会妨碍我们,那里有一块很好的草地。”
“很好,”老华德尔说。“那末我们越早去越好。那么,你十二点钟的时候加入我们那一伙吧,匹克威克?”
匹克威克先生非常想去看打猎,尤其是他对于文克尔先生的生命和四肢有点儿担心。而且,在这样诱人的早晨,朋友们去作乐,自己却回去,这也不是一件好受的事儿呀!所以,他带着非常悲伤的神情回答说:
“唉,我看只好这样了。”
“这位绅士不会打吗,先生?”高个儿的猎场看守人问。
“不会,”华德尔回答:“而且他腿是瘸的。”
“我倒非常想去,”匹克威克先生说,“非常想去。”
一阵停顿之后。
“在篱笆那边有一辆手推车,”孩子说。“假使这位绅士的当差的推着他在小路上走,他就可以靠近我们了,过篱笆什么的我们就抬一抬。”
“再好没有了,”维勒先生说,他因为热切地渴望着看他们打猎,所以很有兴趣。“再好没有了。说得对,小家伙;我马上去把它推出来。”
但是这里发生了一个困难。高个儿的猎场看守人坚决反对使一位坐了手车的绅士参加打猎的一团一 体,因为这是大大地违反一切成规和先例的。
这是一个大阻碍,却不是一个难以克服的阻碍。猎场看守人受了好话的劝诱和受了钱的贿赂,并且把最初提出用这工具的那个有创造一性一的孩子的头上“打了一拳,”算是出了气,于是匹克威克先生被放进了车子,大家出发了。华德尔和高个儿猎场看守人领头,匹克威克先生由山姆推着压队。
“停下来,山姆,”他们在第一片野地里走了一半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说。
“什么事情呀?”华德尔说。
“如果文克尔不换个样子拿槍,我想我决不能再往前走一步了。”匹克威克先生坚决地说道。
“要我怎么拿呢?”可怜的文克尔说。
“槍口向着地拿着,”匹克威克先生答。
“这不像个打猎的人呵,”文克尔申辩说。
“我不管那像不像打猎的人,”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我不能为了体面的缘故在小车里吃一槍,叫什么人于以借此庆祝。”
我知道这位绅士总得要叫什么人吃一槍的,”高个儿咆哮着说。
“好的,好的——我倒无所谓,”可怜的文克尔先生说,把槍托转过来向上拿着——“瞧。”
“这就太太平平了,”维勒先生说;于是他们继续前进了。
“停下!快停下,”他们才走了几码远,匹克威克先生又说道。
“又是什么?”华德尔说。
“特普曼的槍不安全:我知道那是不安全的,”匹克威克先生说。
“嗳?什么!不安全?”特普曼先生转过身来,用非常吃惊的语调说。
“你拿得不安全呵,”匹克威克先生说。“我很抱歉我又提出*,但是我不能同意再走下去,除非你也像文克尔那样拿着槍。”
“我看你还是那样好些,先生,”高个儿猎场看守人说,“不然的话,你不是会打了自己,就是打了别的什么。”
特普曼先生极其勤快地连忙照着做了,大家重新前进;两位游猎家倒提着槍走着,就像出大殡的两个雇佣执绋人。
两条狗突然呆呆地站住了,大家偷偷地前进一步,也停了下来。
“这些狗的腿怎么的啦?”文克尔先生低声说。“它们站着的样子多古怪呀。”
“别响,你能不说话吗?”华德尔轻轻地回答。“你看不出来吗,它们是在‘指点’?”
“指点!”文克尔说,瞪着眼睛四面看,仿佛希望在那一片景色中间发现这些聪明的畜生促使他们特别注意的什么特别的美景。“指点!它们指点什么?”
“留神看着阿,”华德尔说,那时正在兴奋的心情中没有注意那问题。“行啦。”
一阵尖锐的呼一呼声响了起来,文莱尔先生吓得倒退了一步,就像是那槍打得不是鸟儿,而是他自己一样。而槍声过后的硝烟则迅速地在地上掠了过去,卷上了天,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鸟在哪里?”文克尔先生说,兴奋到极点了,四面八方地看着。“在哪里呀?”告诉我什么时候开槍。在哪里——在哪里?”
“在哪里呀!”华德尔模仿着文克尔说着,拾起了猎狗衔来的放在他脚下的两只小鸟,故作惊讶地说,“嗳,在哪里!在这里呵!”
“不是,不是,我是说另外的那些,”狼狈的文克尔掩饰着说。
“这时候是去得老远了,”华德尔回答,冷冷地把他的槍重新装上弹药。
“不到五分钟,我们可能又要碰到一群了。”高个儿的猎场看守人说。“要是这位绅士现在就开始放槍,也许鸟儿们飞起来的时候他正好把子弹放出槍筒。”
“哈!哈!哈!”维勒先生大笑。
“山姆!”匹克威克带着斥责道,他很同情他的信徒的那种窘困和无地自容的神情。
“先生。”
“不要笑。”
“当然不呵,先生。”因此,为了保证不笑,维勒先生就在小车后面硬扭曲着脸孔忍住笑,那打绑腿的孩子看见他那副神情觉得非常有趣,就忍不住大笑起来,但是立刻就挨了高个儿的猎场看守人一拳,他呢,因为正需要一个借口,好转过身去掩藏自己的笑容。
“了不得,老朋友!”华德尔对特普曼先生说:“不管怎么,这一次你总是放了槍。”
“是呀,”特普曼先生沾沾自喜道,“我的确是放了。”
“干得好。下次你会打着什么的,只要你留神。很容易嘛,是吗?”
“是呀,很容易,”特普曼先生说。“可是搞得肩膀很疼呢。我几乎被它撞翻了身。我一点也没有想到这种小小的火器的反冲力居然有这么大。”
“啊,”老绅士说,微笑着:“以后你就会慢慢一习一惯的。喂——你们小车子没有什么事了吗——都妥当了吗?”
“妥当了,先生,”维勒先生回答。
“那末跟上来吧。”
“请抓紧一点,先生,”山姆说,抬起车子来。
“呃,呃,”匹克威克先生答;于是他们继续前进。
小车被抬过篱笆旁边的梯磴,进入另外一块田野,匹克威克又被放了进去,这时,华德尔大声地说,“小车停下来吧。”
“是啦,先生,”维勒先生回答,停了下来。
“那末,文克尔,”老绅士说,“你轻轻地跟我来,这次不要太迟了。”
“你放心吧,”文克尔说。“它们在指点吗?”
“没有,还没有呢,嘘……现在安静点儿,跟着我。”于是他们偷偷摸一摸地走着,而且本来是可以就这么静悄悄地一直走到射击猎物的最佳方向。但是正在紧要关头,文克尔先生和他的槍也许是不合还是发生了什么微妙的纠缠,偶然间居然走了火,幸亏高个儿并没有站在孩子的旁边,不然那子弹从孩子的头顶上射过去的话,就正好打在他身上了。
“嘿,你这到底是干什么?”老华德尔说,眼睁睁地看着鸟儿们平平安安飞掉了。
“我一生一世也没有见过这种槍,”可怜的文克尔回答,他看看槍机,仿佛这样就会有什么效果一样。“那是它自己放出去的。它自己要这样呵。”
“自己要这样!”华德尔学他的说法,态度里带点儿火气。“我看它自己要杀人了。”
“不久它就要这样的,先生,”高个儿用低沉的预言的声调说。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呀,先生?”文克尔先生愤愤地说道。
“没有关系,先生,没有关系,”高个儿猎场看守人回答:“我是没有家庭的,先生;这个孩子的母亲可以从乔弗雷爵士那里得到相当可观的一笔款子——假使他在他的地上被打死的话。再装上弹药吧,先生,继续吧。”
“拿掉他的槍,”匹克威克先生在小车里喊,他听见高个儿的不祥的暗示吓坏了。“拿掉他的槍,听见没有,你们?”
但是没有人自告奋勇来服从这个命令;文克尔先生对匹克威克先生投了反叛的一瞥之后,又装了弹药;和其他人一道前进了。
我们应该说明,据匹克威克先生说,特普曼先生走的样子比文克尔先生所取的姿态表现得要好得多。虽然如此,这绝不妨害后一位绅士在行猎的一切问题上是一个伟大的权威;因为,正如匹克威克先生优美动人地说过的,不知为什么,自古以来就有许多最好的和最能干的哲学家,他们在理论方面是十全十美的科学之光,但是要自己实际去做的话,却完全不能够。
特普曼的办法如同白水一般的简单,极其简单。他具有一个天才的人的敏慧和洞察力,立刻看出应该学会的主要两点是这样的——第一,放槍的时候不要伤了自己,第二,也不要伤了旁边的人;显然的,把放槍的困难总括起来说的话,最好的办法是紧闭着眼睛朝天上放。
有一次,特普曼先生开了槍之后,睁开眼来一看,只见一只肥一大的鹧鸪正受了伤落下来。他正要去庆贺华德尔先生的每发必中的成功,那时那位绅士向他走过来热烈地握住他的手。
“特普曼,”老绅士说,“你瞄准了这只鸟的吗?”
“没有!”特普曼先生重复说——“没有。”
“你瞄准了的,”华德尔说。“我看见你瞄的——我看见你选了这一只——你举起槍来瞄准的时候我注意你来着;我可以这样说,世上最好的槍法也不能比这一槍再漂亮了。你对于这玩意儿比我想像的要老练得多,特普曼;你骗我,你以前出过场的。”
特普曼先生徒然带着一种自制的微笑来否认说他从来没有那样。人家把这微笑错认成了相反的证据;从此以后他的名声就建立了起来。当然像这种轻易获得的名声,并不是单单这一种,而且这种幸运的事情也并不限于打鹧鸪呵。
同时呢,尽管文克尔先生开了无数槍,搞得又是烟又是火的,但却没有像特普曼先生那样留下任何值得注意一下的结果,有些时候,他把子弹耗费在半空里,有些时候又使它们向着地面呼啸而过,对于那两只狗来说,它们的生活是处于一种毫无保障的状态之下。当然如果把这个作为任意射击来看,那是极奇曼一妙和富有变化的,但是作为准确目标的射击来看,这是一个无可逃避的失败。这是一个既定的公理,“每颗子弹都有它们注定的归宿。”不过假使把这话用在这里的话,那么文克尔先生的子弹一定是不幸的一宠一 儿了,被剥夺了天然的权利,被马马虎虎地丢在世界上,没有了任何归宿。
“喂,”华德尔走到小车旁边说,指着他那愉快的红脸上的滚滚的汗珠:“冒烟的天气呵,是吗?”
“真是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太一陽一热得可怕,连我都觉得。我不知道你们怎样。”
“嘿,”老绅士说,“真热。但是,已经过了十二点啦。你看见那边的绿岗子吗?”
“当然。”
“那就是我们去吃饭的地方;而且拿得稳的,准是像钟一样,那孩子一定已经拿了食物筐子在那里了。”
“真在那儿了,”匹克威克先生说,眼睛发了亮。“这孩子很好。我要给他一先令,马上就给。那末,山姆,推过去吧。’”
“抓住,先生,”维勒先生说,他一听有希望吃到东西来了劲。“让开点儿,小流子。正象那坐车子到泰本去的绅士对车夫说的,即使你看重我的宝贵的一性一命就不要摔死我。”维勒先生加快步子跑起来,把他的主人敏捷地推到绿岗子那儿,巧妙地把他从车里倒出来,恰恰倒在食物筐子的旁边,然后极其神速地打开筐子。
“小牛肉馅饼,”维勒先生一面把食物摆在草地上,一面自言自语说。“小牛肉馅饼是非常好的东西,假使你认得做馅饼的女人,并且确实知道这馅饼不是小猫做的;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又有什么关系?它们这样象牛肉,连卖馅饼的师傅自己也不知道分别在哪里可。”
“他们不知道吗,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不知道,先生,”维勒先生回答,触一触帽沿行个礼。“我曾经跟一个卖馅饼的师傅在一块儿住过,先生,他是个很讨人欢喜的人——而且真是聪明的家伙——他能够用任何东西做饼子。‘你养了多少猫呀,布鲁克先生,’我同他搞熟了的时候说。‘暖,’他说,‘是嘛——很多,’他说。‘你一定是很欢喜猫,’我说。‘欢喜猫的是别人,’他说,对我挤眉弄眼;‘不过它们要到冬天才上市呢,’他说。‘上市!’我说。‘嗳,’他说,‘现在水果上市,猫是过了时。’‘嘿,你这话怎么讲?’我说。‘怎么样?’他说。‘就是说我决不会参加肉铺的联合组织来抬高肉价呵。’他说。‘维勒先生,’他说,紧紧一握住我的手,凑着我的耳朵捣鬼话——‘你不要再提这事了呀——但是那全在乎作料。饼子都是这些高贵的畜生做的哪,’他指着一只非常可一爱一的斑纹小猫说,‘我把它们用作料烧做牛排、小牛肉,或者腰子,根据需要。不但如此哪,’他说,‘我能够把小牛肉做成牛排,或者把牛排做成腰子,或者把这些随便哪一种做成羊肉,只要市面上变化和口味改变了,说一声要什么我马上就办到!’”
“这人一定是个前途大有可为的年轻人阿,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微微地发了一阵抖。
“正是嘛,先生,”山姆回答说,继续干他腾空食物筐子的工作,“饼子做得呱呱叫哪。舌头,这是个很好的东西,只要不是女人的。面包——火腿膝关节,真漂亮——冷牛肉片,非常之好。那些石头瓮子里是什么,你这靠不住的小东西?”
“这一只里是啤酒,”孩子回答说,从肩膀上卸下两只用皮带结在一起的大石头瓮子——“那一只是凉的五味酒。”
总而言之现在吃这顿饭是再好也没有的啦,维勒满意地瞅着自己布置的食物。“那末,绅士们,就像英格兰人装上刺刀之后对法兰西人说的那样——动手吧。”
要大家不辜负这顿丰盛的饭菜,是不必请第二次的;而且也用不着催促,维勒先生、高个儿的猎场看守人和两个孩子,就在稍微离开了一点儿的草地上把他们的一份大吃起来,一棵老橡树供给了大家一个愉快的荫庇处所;一大片耕地和草场的富饶的远景,点缀着茂密的篱笆和许多树木,伸展在他们脚下。
“愉快——十分愉快!”匹克威克先生说,他那富于表情的脸上的皮肤,因为太一陽一晒的,很快就脱了一层皮。
“正是呀,正是呀,老朋友,”华德尔回答。“喂,来一杯五味酒吧。”
“很好,”匹克威克先生说;而他喝了之后脸上的满意神情证明了这句回答的诚心诚意。
“好,”匹克威克先生说,咂着嘴唇。“非常之好。我要再喝一杯。凉的,非常凉。来吧,绅士们,”匹克威克先生仍然抓住瓮头不放,继续说,“干一杯。为我们丁格来谷的朋友们干一杯。”
在大声欢呼中大家举杯喝了。
“我想到了一个调整我射击准头的法子,”文克尔先生一边用小刀切面包和火腿,一面继续说道:“我要把一只死鹧鸪放在木桩上,用它来实一习一 ,开头离得近一些,慢点儿地再增加些距离,我想这是非常不错的练一习一 吧,”“我知道有一位绅士就是这样练的,”维勒先生接口道,“他就是这么做的,一开始是离两码远,但是第一槍就把鸟给吓跑了,以后再也没有继续下去了,当然,谁以后再也没看见他身上再沾着一根羽一毛一。”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先生,”维勒先生回答。
“请你把你的故事留着,等要你说的时候再说吧。”
“当然罗,先生。”
维勒先生霎了一下他那没有被举到嘴上的啤酒杯子遮住的眼睛,那样子是如此地微妙,使得两个孩子自然而然地捧腹大笑起来,连高个儿也微笑了。
“唔,这的确是顶好的凉五味酒,”匹克威克先生说,急巴巴地看着石瓮:“而且天气热到极点,嗯——特普曼,我的亲一爱一的朋友,干一杯五味酒吗?”
“很乐于奉陪,”特普曼先生答;喝了这杯之后,匹克威克又喝一杯,为的是检查一下里面有没有橘皮,因为橘皮总是不对他的口味的;发现里面并没有之后,匹克威克先生又喝了一杯祝他们的不在场的朋友健康,然后又感觉到自己义不容辞要提议再来一杯祝贺那不知名的调五味酒的人。
这样继续不断地举杯,使匹克威克先生受了很大的影响;他的脸上闪耀着极其欢快的表情,笑声不离嘴,快活的笑意在眼睛里闪烁。他逐渐屈服于这兴奋一性一的饮料的力量之下,再加上天热,就尤其失了自主,拚命想记起一支他婴孩时代听见过的歌而终归失败,想再喝几杯来加深记忆,结果却刚刚得到相反的效果;因为忘掉了歌词,他竟连任何字眼都说不出来了;最后,他站起来打算向他的同伴们发表一篇流利的演说,却跌进了小车,当时就呼一呼地睡着了。
筐子重新装好了,并且发现要把匹克威克先生从麻痹状态中唤醒是完全不可能的,于是大家讨论了一下,还是叫维勒先生把他的主人推回去呢,还是等他们大家要回去的时候再来找他。终于决定了后一办法,因为他们这次出征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钟头,又因为维勒先生非常坚决地要求参加,因此就决定把匹克威克先生留在小车里睡觉,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再来喊他。所以他们走了,让匹克威克先生在树荫下面极其舒服地打着鼾。
匹克威克先生要是等不到他的朋友们的回来,一定会打鼾到昏暗的黄昏或是晚上,这是绝对没有任何怀疑的余地了。当然大家都以为他会平平安安地在那里进行他个人的安稳地休眠,但是他却并没有平平安安地在那里睡多长时间,是因为有着这样的事干扰了他。
鲍尔德威大尉是一个矮小的凶狠的人,欢喜打一条硬的黑领结,穿一件蓝色紧身长外套,他在他的地产上散步的时候,总是带着一根头上包着黄铜的粗一大的藤杖,还带着一个园丁和一个副园丁,都是一张驯顺的脸孔,鲍尔德威大尉对他们(园丁们,不是手杖)发起命令来,威严和凶狠应有尽有:因为鲍尔德威大尉的妻子的一个妹妹嫁了一位侯爵,大尉的房子是一幢别墅,他的领地是“园囿”,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非常的崇高、威严和伟大。
匹克威克先生还没有睡了半个钟头,小小的鲍尔德威大尉就跨着大步子,尽他的身材和身份所能办到的迅速地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两个园丁,鲍尔德威大尉走近橡树的时候站住了脚,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看风景,仿佛他觉得风景应该大大地感谢他来注意到它们似的;随后用手杖使劲在地上一敲,喊他的园丁头目。
“亨特,”鲍尔德威大尉说。
“是,先生,”园丁说。
“明天早上把这地方辗一辗——听到没有,亨特?”
“是,先生。”
“当心替一我把这地方弄得像个样儿——听到没有,亨特?”
“是,先生。”
“还有提醒我弄一块牌子,禁止越界的人、弹簧槍以及其他等等,总之不准一般平民进来。你听到没有,亨特;听到没有?”
“我不会忘记的,先生。”亨特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请你原谅,先生,”另外一个仆人说,走过来敬一个礼。
“唔,威金斯,你有什么事?”鲍尔德威大尉说。
“请你原谅,先生——但是我想今天这里已经有越界的人啦。”
“嘿!”大尉说,怒目四顾。
“是的,先生——我想,他们在这里吃过饭了,先生。”
“啊,这些该死的简直无法无天啦!他们真是在这儿吃过饭的,”鲍尔德威大尉一面说一面扫视着那些撒在草地上的面包屑和食物残余。“他们是在这里大吃了一顿,糟蹋了这么好的草地,天哪,我倒还希望这些流一氓 还在这里,让我好结结实实地教训他们一顿!”大尉一面说,一面握紧他粗一大的手杖挥舞着,像是与眼前的空气作战。
“我希望这些流一氓 还在这里!”大尉暴怒地说。
“请你原谅,先生,”威金斯说,“不过——”
“不过什么?呃?”大尉牛似的吼叫着,他的眼光随着威金斯的畏缩的眼光看过去,他看到了那部小车和匹克威克先生。
“你是什么人,你这流一氓 ?”大尉一面说,一面用那粗棍子在匹克威克先生的身一体上戳了几下。“你叫什么名字?”
“凉五味酒,”匹克威克先生喃喃地说,说着就又睡着了。
“什么?”鲍尔德威大尉问。
没有回答。
“他说他叫什么名字?”大尉问。
“无畏吧,我想,先生,”威金斯畏缩地回答。
“这是他一胡一说——这是他的该死的一胡一说八道,”鲍尔德威大尉说。“他现在不过是假装睡着罢了,”大尉大大地冒火了。“他喝醉了;他是个喝醉了的平民。把他推走,威金斯,马上把他推走。”
“我把他推到哪儿去呢,先生?”威金斯问,非常畏怯的样子。
“把他推到魔鬼那里去,”鲍尔德威大尉回答。
“就是了,先生,”威金斯说。
“且慢,”大尉说。
威金斯站住了。
“把他,”大尉一陰一恶地笑着说,“把他推到收容无主禽一兽 的公家兽栏里去;让我们看看他清醒了之后还叫不叫自己‘无畏’。吓唬不了我——他吓唬不了我。把他推去。”
匹克威克就在这专横的命令之下被推走了;伟大的鲍尔德威大尉呢,气鼓鼓地继续散他的步去了。
那小小的一团一 体回来的时候的惊讶真是描写不尽的,他们发现匹克威克先生已经不见,并且带走了手推车。这简直是从来没听说过的事情。请诸位想一想,一个瘤子突然之间擅自站起身来走掉,已经是极其离奇了;但是居然为了作乐推走了一部沉重的手推车,那简直是奇迹。他们共同并且分头找遍了一切偏僻处所和角落,又叫又打唿哨、又笑又喊,一切却是同样的结果——找不到匹克威克先生;经过几个钟头的毫无结果的搜寻之后,他们得出一个不能叫人满意的结论,那也就是说,他们只好丢下他回家了。
同时,匹克威克先生被推进了收容无主禽一兽 的公家兽栏,还在小车里睡得天昏地暗,这不仅哄动了本村所有的孩童,并且还有四分之三的居民都聚集在那儿,等他醒过来看那一精一彩的瞬间。
例如说当他被推进去已经引起了他们的幸灾乐祸式的喜悦,那么当他醒过来叫了几声:“山姆。”之后则是引起了这场喜悦的高一潮。而他则迅速地从小车里坐了起来,惊讶万分地看着周围围观他的村民时,简直一时间无法理解自己究竟身处何处。
一声共同的叫喊,这当然是他已经醒了的信号;他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什么事情?”这又引起了一阵叫喊,比第一次更响亮——假使有这种可能的话。
“看把戏呀!”居民大笑着喊道。
“我在什么地方呀?”匹克威克先生叫。
“在公家鲁圈里,”群众回答说。接着又引起了一片笑闹声。
“我怎么到这里来了?我干了什么啦?从哪里把我弄来的?”
“鲍尔德威——鲍尔德威大尉!”是唯一的回答。
“让我出去,”匹克威克先生叫。“我的当差的呢?我的朋友们呢?”
“你哪有什么朋友呀。啊哈!”于是来了一只萝卜,后来是一只马铃薯,后来是一只蛋:还附带其他一些表示群众开玩笑倾向的小动作。他们的举动就像是对待一只动物园里一只正在抓耳挠腮的猴子一样。
这场面真不知要延长到多久,匹克威克先生的苦头也不知还要吃多少,这是谁也说不出的,幸亏有一辆飞快驶过的马车突然停下来,从上面走下了老华德尔和山姆·维勒,前者用比我们写出来——虽不说是读出来——要以快的速度从人群里挤到匹克威克先生旁边,把他抱进了马车,后者也正好结束了和本镇的差役第三回合的单身搏斗。
“到法官那里去控告!”成打的人声这样叫。
“啊,去呀,”维勒先生说,跳上了驭者座。“替一我问候法官——替维勒先生问候一下,告诉他我把他的差役打了一顿,还有,如果他再重用一个的话,我明天就再来打他。赶车吧,老家伙。”
“我一到伦敦就办这事,我要叫人控告这个鲍尔德威大尉,告他非法拘禁。”马车一开出市镇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就说。
“大概是我们越了界呵,”华德尔说。
“我不管,”匹克威克先生说,“我要去控告!”
“不,你不要,”华德尔说。
“我要,凭着——”但是华德尔的脸上出现一种滑稽的表情,所以匹克威克先生控制了自己,说——“为什么不呢!”
“因为,”老华德尔忍不住笑地说着,“因为他们会反过来告我们喝了太多的凉五味酒。”
不管怎样,匹克威克先生的脸上还是露出了微笑;微笑逐渐变成大笑;而后大笑又变成了哄笑;随后大家被哄笑传染了。因此,为了保持这样的好兴致,他们就在刚才的路边第一家小酒店坐下来,每人叫了一杯掺水白兰地,山姆·维勒先生喝了特别浓的一大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