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之中,大自然的外貌最美的就是八月。春天有太多的美好之处,五月是新鲜和娇一艳的月份,但是这种时节之所以让人们高兴是因为与冬天的强烈对比。八月没有这种有利的条件。它来临时,在我们的记忆里只有晴朗的天、绿色的田野和芬芳的花——雪、冰和凛冽的寒风已经完全被我们抛之脑后了,正如它们已经完全从地面消失了一样,——然而八月是何等可一爱一的时节啊!果园里和谷田里震荡着嘈杂的劳动声;结了一丛丛丰硕果实的枝条垂到地面,连树干都坠得弯下了腰;谷物呢,整整齐齐地一束一束堆着,或者被不时掠过的一阵阵的微风吹得摇摇摆摆,像是在向镰刀求一爱一,它们把这片风景染上一片金色。似乎有一种丰美的柔和气氛笼罩着整个地面;时节似乎把大车也感染了,它在收割过的田野里的缓慢的移动唯有眼睛可以看得出来,而耳朵却听不到粗浊的声音。
马车从沿路的田野和果园旁边迅速驰过时,引得那些正在把水果堆进粗篮子,或者在拾落在地上的谷穗的成群的妇女和孩子都暂时停下工作,把晒得黑黝黝的脸用晒得更黑的手掩住,抬头好奇地注视着;有个太小的胖孩子,还不能劳动,但又不能单独留在家里——太顽皮了,所以为了安全起见,把他放在一只大篓子里,这时也爬在篓子边上,高兴得乱踢乱叫。割禾的人停下工作,抱着胳膊站在那里看驶过的车子,拉大车的那些笨相的马对拉马车的骏马投以睡眼朦胧的一瞥,那意思清清楚楚地好像是说,“样子虽然是怪神气的,可是说到底,在难走的田野里慢慢儿走,比这样在灰尘扑扑的马路上奔跑,总要好些。”到马路转弯的时候你再回头一看,女人们和孩子们已经重新做他们的工作了,割禾的人重新弯下腰劳动了,吃草的马也开步走了:该干啥地干啥一切又都动作起来了。
像这样的风景,对于匹克威克的有修养的头脑是不会不产生反应作用的。他一心一意要实现他以前的决定,就是无论万恶的金格尔在什么地方耍他的骗局,他就要揭穿他的本来面目,所以他最初只是默默无言地和深思熟虑地坐着,盘算着如何以最佳的手段达到目的。渐渐地,周围的事物越来越引起他的注意了,到最后,他觉得从这一趟乘车旅行中得到那么多的乐趣,像是为世上最快乐的事情做大使。
“令人心醉的景色啊,山姆,”匹克威克说。
“打垮了烟囱顶,阁下,”维勒回答,触一触帽沿敬礼。
“我想你一生一世除了烟囱顶、砖头和灰泥,就几乎没有见过别的吧,山姆,”匹克威克说着,微微一笑。
“我可不是一直是个擦靴子的,阁下,”维勒摇一摇头说。“我从前做过货车夫的下手。”
“哦,什么时候?”匹克威克问。
“是我最初不顾一切地到社会上来,跟它的困难玩‘跳背’的时候,”山姆回答。“开头我做运货店的学徒:后来是货车夫的学徒,后来是助手,再后来当擦靴子的。现在我是一位绅士的佣人。说不定哪一天我自己也会成为一个绅士,嘴里衔着一根烟斗,后园子里有一座凉亭。谁知道?即使这样,也是我意料之中的。”
“你真是个哲学家的料,山姆,”匹克威克说。
“我相信那是有遗传的,阁下,”维勒回答说。“我的父亲对于这一门很有一手的。假使我的后一娘一骂他,他就吹吹口哨。她动了火,折断了他的烟袋,他也不介意出去再买一根。后来她几里哇啦地大叫大嚷,发起歇斯底里来;他呢,却非常舒服地一抽一抽一烟,直等她自个慢慢地又平静下来。这就是哲学的玄机啊,是吗?”
“无论如何是个非常好的哲学代用品,”匹克威克回答,大笑着。“在你的颠沛的生活里,他一定对你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山姆。”
“用处吗,”山姆喊了起来。“可以这么说吧。我从运货店跑出去之后,还没有到货车夫手下做事之前,我住过十四天没有一床一 铺的栈房。”
“没有一床一 铺的栈房?”匹克威克说。
“对——滑铁卢桥的干燥的拱道里阿。顶呗呗的睡觉的地方——且一交一 通便利——无论离哪个办公厅都不到十分钟的路程——如果是有什么不满意的话,那就是有点透风。我在那里见过些古怪事情哪。”
“啊,我想你是见过些的吧,”匹克威克很有兴味的样子。
“那些事情呀,阁下,”维勒继续说,“会把你的仁慈的心戳个对穿眼儿。那里没有正正式式的流一浪一者;你放心,他们可没有傻到那种地步。干这行的年轻小伙子还没熬到出头之日呢、那里男的和女的都有,有些时候到这里来住宿;但是平常都是一精一疲力尽的、挨饿的、无家可归的可怜虫,蜷缩在这荒凉的地方的黑角落里——这些可怜的家伙睡不起两便士的绳子呵。”
“请问,山姆,两便士的绳子是什么呀?”匹克威克问。
“两便士的绳子嘛,”维勒回答,“就是便宜的栈房呵,那里的一床一 铺是两便士一一夜 。”
“那他们为啥把一床一 铺叫做绳子呢?”匹克威克说。
“嗳呀,这你就不懂了吧,并不是阁下把一床一 铺叫做绳子,山姆回答。“开旅馆的老板和老板一娘一,他们最初做生意的时候都是把一床一 摊在地板上;可是不能快点赚钱,因为住宿的人并不是公道地睡两便士的觉就拉倒,而是常常是在那里躺半天。所以现在就用两根绳子横在房间里,隔开大约六尺、离地大约三尺,把粗麻袋做的一床一 铺摊在上面。就是这样。”
“唔,”匹克威克说。
“唔,”维勒说,“这个法子的好处大着呢。每天早上六点钟,他们就松了一头的绳子,于是住宿的人统统滚下了一床一 。这么一来他们都完全醒过来了,只得乖乖地起来走人!对不起,阁下,”山姆突然打住他的滔一滔一不一绝的话头,说,“这里是圣一爱一德门德坟堆了吧?”
“是啦,”匹克威克回答。
马车在一个繁荣而清洁的美丽小镇里铺着石子的平整的街道上轧轧地走过,停在一条宽大空旷的街上的一家大旅馆门口了,斜对面是一座古旧的修道院。
“啊,”匹克威克说,抬起头来,“这就是安琪儿饭店!我们在这里下车,山姆。但是要小心一点儿。开一间私人房间,也不要提我的名字。你懂得吧。”
“‘你放心,阁下,”维勒回答,领会地眨一眨眼睛;于是把匹克威克的旅行箱从行李厢里拖了出来,就干他该干的事去了。很快开了一间私人房间;并且毫不耽搁地请了匹克威克过去。
“那么现在,山姆,”匹克威克说,“第一桩要做的事情是——”
“叫饭来,阁下,”维勒插嘴说。“时间不早了。”
“啊,是的,”匹克威克说,看看表。“你说得对,山姆。”
“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阁下,”维勒接着说,“我主张先好好地歇一一夜 ,明天早上再打听那个一陰一险的家伙。正像那个女侍者喝一‘蛋杯’鸦片一精一的时候说的,养生之道莫过于睡觉了。”
“不错,山姆,”匹克威克说。“但是我首先要弄清楚他是否确实是在这里,并且没有走掉。”
“这让我来,阁下,”山姆说。“让我给你叫一顿舒舒服服的饭,趁着上饭前的空闲我就到下面去打听;我只要五分钟就能够把擦靴子的人心里的秘密统统挖出来的,阁下。”
“就这么办,”匹克威克说;于是维勒立刻退出去了。
过了半个钟头,匹克威克坐在桌上非常满意地用起饭来;又过了三刻钟,维勒回来了,报告说查尔斯·非兹一马歇尔先生吩咐把他的私人房间留着,等他如果不要的时候再另行通知。他今天晚上要到附近的一家公馆里去玩,他吩咐擦靴子的熬着夜等他回家,并且把他的佣人也带去。
“那么,阁下,”维勒报告完他的消息之后表示说,“就等我明天早上能和这个佣人谈一谈,他就会把他主人的事情统统告诉我的。”
“你怎么知道呢?”匹克威克插嘴说。
“嗳呀,你真是,阁下,主人们都是这样的呀,”维勒回答。
“啊呀,我倒忘了这一点,”匹克威克说。“那好吧。”
“然后你就可以布置一个最好的办法,之后我们就可按章行一事。”
这似乎是最好的法子了,他们一至同意这个方案。维勒在主人的允许之下去随自己的意思去消磨这一一夜 ;他不久就被聚集在酒吧间里的众人一致推举做了主席,而他执行这个可敬的职务的成绩使那些酒客们感到非常满意,所以他们的哄笑和赞许的喧声竟透进匹克威克的卧室,以致把他的睡眠时间挤掉至少三个钟头。
第二天一清早,维勒正在用半便士的淋浴(他把这钱给了一个在马厩里做事的青年仆人,叫他用水龙头冲他的头和脸)以驱除昨夜的畅饮的狂一热残余,这时,他注意到一个穿桑子色仆人衣服的青年人,他虽坐在院子里一张板凳上,带着出神极了的神情读一本像是赞美诗集的书,但是却时时对水龙头下面的人偷看一眼,像是对于他这行为相当地感兴趣。
“这家伙看上去挺古怪哪!”维勒的眼睛第一次碰到那穿桑子色衣服的陌生人的眼光的时候,心里就这么想。那家伙有一张大而丑的病色的脸,深陷下去的眼睛,一颗特别大的脑袋,上面生了一大把又直又长的黑头发。“你是个古怪家伙!”维勒这么想着,他继续冲洗着,也就没有再介意他眼光了。
可那人的眼光还是不断的被山姆吸引过来、又从山姆身上移到诗集上,像是想开始谈话似的。所以后来山姆干脆给他个机会表现,便亲一昵地点一点头说——
“你好吗,老兄?”
“托你福,我很好,阁下,”那人说,很慎重的样子,一面掩上书。“我希望你也很好吧,阁下?”
“嘿,我要不是像个会走路的白兰地酒瓶,今儿个早晨也就趴在地上不动了,”山姆说。“你是住在这店里的吗,朋友?”
“是的。”,
“怎么你昨天夜里没有跟我们一块儿喝酒?”山姆问,用一毛一巾擦着脸。“你看样子是很快活的——就像一条活鳟鱼在石灰篓子里一样愉快哪,”维勒低声加上一句。
“昨天夜里我跟我主人出去了,”那陌生人回答。
“哦,他叫什么?”维勒先生问,由于突然一阵兴奋、再加上一毛一巾的洗擦、脸上通红了。
“非兹·马歇尔,”桑子色的人说。
“把手伸给我,”维勒说,走过去:“我要结识结识你。我喜欢你的相貌,朋友。”
“啊,这可奇怪啦,有缘份嘛,”桑子色的人说,态度显得非常坦白:“我也非常喜欢你的样子,所以我刚一看见你在龙头下面的时候就一直想和你谈谈。”
“真的吗?”
“的的确确。你看这凑不凑合?”
“是的是的。”山姆说,那陌生人一温一 和的态度令山姆兴奋。“你叫什么呀,我的老兄?”
“乔伯。”
“这真是非常好的名字——唯一的不能起浑号的名字。姓呢?”
“特拉偷,”陌生人说。“你呢?”
山姆记得主人的关照,就回答说。
“我姓华卡;我的主人是维尔金斯。今天早晨你想喝点儿什么吗,特拉偷阁下?”
特拉偷同意了这个非常好的提议:把书放在上衣口袋里,陪着维勒到酒吧间,不久就在那里一起尝起一只白铁壶里用不列颠杜松子酒和芬芳的丁香汁调成的混合饮料来。
“你们住的房间怎样?”山姆问,又给他的同伴倒上第二杯。
“差,”乔伯说,咂着嘴,“非常之差。”
“你是说着玩的吧?”山姆说。
“是真话,的确的。还有更坏的哪,我的主人就快要结婚了。”
“是嘛?”
“真的;还有更坏的哪,他要同一个非常有钱的女承继人从寄宿学校逃走啦。”
“多么凶暴的人呀!”山姆说,重新斟上同伴的杯子。“是这镇上的什么寄宿学校吧,我想,是不是?”
虽然他提问题时的声调尽量做到平常得很,可是特拉偷先生以种种手势明明白白地表示他已经觉察到他的新朋友急于要引出他的回答了。他喝干了杯子,对他的同伴诡秘地看看,那两只眼睛左眨右眨,轮流着,最后把手臂一挥,像是在旋一只想像中的嘟筒的把子:表示他认为自己是在被塞缪尔·维勒盘问着。
“不行,不行,”特拉偷到底说了,“这可不能告诉你。这是个秘密——一个大秘密,华卡阁下。”
桑子色的人这么说着同时把杯子倒过来放着,作为提醒他的同伴,他已经没有解渴的东西了。山姆注意到这个暗示;并且感觉到这里面所包含的难于启齿的态度,于是就叫把白铁壶重新盛满,桑子色的人一听两眼发了亮。
“这么说是个秘密?”山姆说。
“我想这当然是的罗,”桑子色的人说,啜着酒,脸上显出满意的神情。
“我想你的主人挺有钱的吧?”山姆说。
特拉偷微微一笑,用左手端着杯子,右手伸到他的桑子色的不可名状的衣服的口袋上一清二楚地拍了四下,像是表示,如果他的主人照样的拍拍口袋,也是不会有钱币的钉铛声。
“啊,”山姆说,“原来如此,是吗?”
桑子色的人含有深意地点点头。
“算了,我说老朋友,”维勒劝告地说,“你假使让你主人骗了这个小姑一娘一,你不觉得你自己真是混账吗?”
乔伯·特拉偷,做出一张深深悔恨不迭的脸色对着他的同伴,并且微微地叹气。“我知道的,而且这正是使我心里非常难过的地方。可是我怎么办哪,人在一江一湖,身不由己啊?”
“怎么办!”山姆说:“告诉学校里的女士,丢掉你的主人。”
“谁又会相信我呀?”乔伯·特拉偷回答。“年轻的小一姐是被人家认为天真和谨慎的化身的。她会否认,我的主人也会这样。谁相信我呢?我不但丢一了饭碗,还将被扣上一个什么一陰一谋的罪名吃个什么官司,我要有什么举动,就只会得到这些结果。”
“这话倒也是,”山姆说,沉思着。
“假使我知道有哪位可敬的绅士愿意管这件事,”特拉偷继续说,“那还有一线希望阻止这私奔的;但是这还是个问题,华卡阁下,在这陌生的地方我一个人也不认识;纵使我认识,十个人有九个认为我在说鬼话呢。”
“这儿来,”山姆突然跳起来抓住桑子色的人的手臂。“我的主人倒是你所需要的人,我想。”乔伯·特拉偷略微抗拒一下之后,就跟山姆来到匹克威克的房里,向他引见一下,并且把上述的谈话又简略地说了一说。
“我觉得背叛我的主人是非常难过的事,先生,”乔伯·特拉偷说,拿一条大约三寸见方的格子花粉一红色的手绢擦擦眼睛。
“不,是这种感情,人一性一给予你很大的光荣,”匹克威克回答:“而且那是你的责任啊。”
“我知道是我的责任,阁下,”乔伯很热情地回答。“我们都应该努力尽我们的责任,我也谦卑地努力尽我的责任,但是背叛主人使我很难过,阁下,纵使他是个流一氓 ,你总是穿他的衣服、吃他的面包啊”
“你这人很好,”匹克威克说,大为感动了,“是个很忠实的人。”
“得了,得了”山姆插嘴说,他看特拉偷先生的眼泪看得很不耐烦了,“收起你那“洒水车’吧。那是没有用的,没有用处的。”
“山姆,”匹克威克责备地说,“我真不高兴,你居然这样一点也不尊重这年轻人的感情。”
“他的感情原是很好的,先生,”维勒先生回答:“他的感一性一是好的,就是因为好,才要保存在本一性一的心里,不让他白白地蒸发掉,毫无价值的流走了。年轻人,下次你跟一抽一烟的伙伴在一块儿的时候,把我这话装在烟斗里——好好想想,现在你先把这块粉一红的柳条布塞在口袋里。它可不怎么漂亮,你用不着像个走绳索的人似的尽挥舞着它。
“他的话是有道理的,”匹克威克对乔伯说,“虽然他表达方式有点粗一鲁,间或还有点儿不好懂。”
“不错,阁下,他是对的,”特拉偷说,“我再不这样了。”
“很好,”匹克威克说。“那么,是哪间寄宿学校,在哪呢?”
“那是一座很大的、古旧的、红砖头的房子,就在城外,阁下,”乔伯·特拉偷回答。
“什么时候呢,”匹克威克说,“他会实行这个下流的计划呀——什么时候实行私奔呀?”
“就今天夜里,阁下,”乔伯答。
“今天夜里!”匹克威克叫。
“就在今天夜里呵,阁下,”乔伯·特拉偷回答。“所以我才这样乱了分寸。”
“必须采取紧急的办法了,”匹克威克说。“我要马上去见那学校里的女校长。”
“请你原谅,阁下,”乔伯说,“这个办法行不通。”
“为什么不行?”匹克威克问。
“阁下,我的主人是非常狡猾有心计的人哪。”
“我知道他是的,”匹克威克说。
“他先博得老太太的一宠一 一爱一,而且是大一宠一 一爱一。”乔伯继续说,“说他什么坏话她都不会相信的,纵使你跪在地上赌咒也不行;尤其是你现在又没有证据,不过是听了一个佣人的话,她以为这佣人一定是犯了什么过失被辞退了,所以说这话来报复。(我的主人一定会这样解释。)”
“那怎么才好呢?”匹克威克说。
“只有在私奔的时候当场捉住他,才能叫老太太信服,阁下。”乔伯回答。
“这些老猫儿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要撞到里程碑上才肯回头。”维勒插了一句。
“但是要在私奔的时候当场捉住他,这是很难做到的呵,”匹克威克说。
“不知道,阁下,”特拉偷先生想了一会儿之后说。“我想也可能是很容易办到的。”
“有什么办法?”是匹克威克的询问。
“哪,”特拉偷答,“他买通了两个佣人,把我和主人在十点钟时藏到厨房里,等大家睡了之后,我们就从厨房里出来,小一姐就从卧室里出来。门口先叫了辆马车等着,我们上车就走。”
“唔,”匹克威克说。
“唔,所以,先生,我想不如你在后花园里候着,你一个人在候着——”
“一个人,”匹克威克说。“为什么要一个人?”
“我想这是很应该的,”乔伯回答,“因为老太太是不愿意让这样煞风景的事情当众出丑的,所以人越少越好。还有那个小一姐,先生,——设身处地吧。”
“你这话很对,”匹克威克说。“这种顾虑证明你的感觉是一精一细的。说下去。”
“哪,先生,到那时,我就开门让你进去——那门就通到园子去,门里是一条过道——在正十一点半的时候,你一定要正在这时候来帮我破坏这个坏人的计划,说到这坏人,他可把我害苦啦。”
特拉偷深深地叹起气来。
“不要难过吧,”匹克威克说,“你地位虽低微,但心却是高尚的,他要是有一点儿你这种可贵的优美的感情的话,我对他倒还有些希望了。”
特拉偷深深鞠了一躬;而且顾不了维勒先前的劝告,又两眼汪汪的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畜牲,”山姆说。“他脑袋里要不是有一根大自来水管子一直开着,我就该死。”
“山姆,”匹克威克很严厉地说,“住嘴。”
“是的,阁下,”维勒答。
“我不喜欢这个计划,”匹克威克深思熟虑了之后说,“为什么我不和那小一姐的朋友们谈谈呢?”
“因为他们住在离这里一百里远的地方哪,阁下,”乔伯·特拉偷回答。
“那就没的说了,”维勒先生在旁边说。
“再说,”匹克威克先生说,“可那花园我怎么进得去呢?”
“墙是很低的,阁下,你的佣人也可以扶着你上去呀。”
“我的佣人可以扶我上去,”匹克威克先生机械地说。“你是一定在你所说的那扇门的附近吗?”
“不会搞错的,阁下;那是通园子的唯一的门。你听见钟敲了之后就轻轻地拍拍门,我马上开门。”
“我不喜欢这个计划,”匹克威克说:“但为了那小一姐的一生幸福,且又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只好采取了。我一定到那里去。”
因此,匹克威克内在的好心第二次使他卷进一种冒险中去了。虽然他本意不想卷人这漩涡里。
“那座房子叫什么?”匹克威克问。
“西门大厦,阁下,在镇市尽头向右边略走几步;它是孤零零的,离马路没多远,大门口的铜牌子上刻了名字。”
“我知道的,”匹克威克说。“我从前在这镇上看到过。你放心好了。”
特拉偷又鞠了一个躬,转身要走的时候,匹克威克塞了一个金币在他手里。
“你这人很好,”匹克威克说,“你的心地让我佩服。不要谢了。记住——十一点钟。”
“不要担心,我不会忘记的,阁下,”乔伯·特拉偷答。说了这话,他就走出房间,山姆跟着他。
“喂,”后者说,“这哭哭啼啼倒是个好方法呀。这么好的利益,我也要哭得像大雨天的水管子了。你是怎么弄出来的?”
“那是发自内心的,华卡,”乔伯严肃地回答。“早安,阁下。”
“你是个没用的家伙呵,你是;——我们到底把你的话都掏出来了,”乔伯走开的时候维勒这么想。
涌上特拉偷脑子里的思想究竟是什么,我们不知道。
白天过去了,夜渐深了,快十点钟的时候,山姆·维勒报告说,金格尔先生和乔伯一道出去了,他们的行李已经打好,并且已经叫了一部马车。一陰一谋显然在进行了,正如特拉偷所说的。
十点半了,到了匹克威克先生出发去执行他的艰难的任务的时间。他婉拒了山姆的体贴——穿上大衣,这可为爬墙带来不便,之后,就带了山姆出发。
月亮很好,只是掩在云层后面。是晴朗干燥的夜晚,不过特别地黑。浓浓的黑影笼罩着小路、篱笆、田野、房屋和树木,空气又热又问,在压制着万物的一陰一暗之中唯一变动的是那夏季的闪电在天边微弱地颤一抖着。一只不安的看家狗的吠声更添这夜的寂静。
他们找到了那座房子,看了铜牌子,绕着墙走到园子后面。
“你帮我爬过墙之后你就回旅馆去,”匹克威克说。
“是的,阁下。”
“你不要睡,一直等到我回来。”
“当然罗,阁下。”
“抱住我的腿;我说‘上’,你就轻轻地把我举上去,”
“是啦,阁下。”
做好这些事先准备,匹克威克就抓住墙顶,说了一声“上”,这话不折不扣地照办了,不过有些过头了。或许是匹克威克的身一体如他脑袋般有弹一性一,又或维勒心中的轻轻一推完全超出了匹克威克的想像,总之,他帮忙的结果是一搡就把这位不朽的人物完全送过了墙,压坏了三棵醋栗和一棵玫瑰之后,终于直一挺一挺地落在下面的花圃里了。
“你没有使自己受了伤吧,我希望,阁下,”山姆看见他的主人这么神秘地消失在墙的那边,吃惊之余连忙用出声的耳语这样说。
“我当然没有使自己受了伤呵,山姆,”匹克威克在墙那边回答,“但是我想倒是你使我受了伤了。”
“对不起,阁下,”山姆说。
“没有关系,”匹克威克说,爬起身来。“不过划破了几块皮。走吧,不然我们要被人听见了。”
“再会了,阁下。”
“再会。”
山姆·维勒踩着偷偷摸一摸的步子走了,把匹克威克一个人丢在园子里。
灯光不时从这座房子的这个或那个窗户里透出来,或者从楼梯口射一出来,像是里面住的人们正准备睡觉去。匹克威克因为不想在时候没到之前太靠近那扇门,就蹲在一个墙角里等着。
这情景足以令许多人垂头丧气。然而匹克威克既不丧气,也不忧虑。他知道在基本上他存心是好的,而且他对于高尚的乔伯是绝对信任的。很沉闷,这是的确的;虽说不上一陰一惨;但是一位用脑筋的人总能够在沉思默想上好好利用时间的。匹克威克思索得打起瞌睡了。他突然被邻近的教堂的钟声惊醒了,钟声和谐地响着——是十一点半。
“是时候了,”匹克威克想,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抬头看看房子。灯光已经没有了。百叶窗已经关上了——都上一床一 了,他踮着脚尖走到门口,轻轻地敲一下。过了两三分钟并没有任何反应,他就稍微重了一点再敲一下,后来更重一点儿又来了一下。
他终于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了,随后从钥匙孔里透出了蜡烛光。解链子拔门闩地大费了一番手脚,于是门慢慢地打开了。
门是向外开的:它越开越大,匹克威克先生就在它后面越退越远。他小心地伸出头来偷偷一看,使他吃惊的是并非是乔伯·特拉偷来开门,而是一个手里拿着蜡烛的女仆!匹克威克用那位可敬的传奇剧演员笨拙躺着在等待拿了乐器白铁箱的肩头滑稽家的时候所显出的神速,缩回了头。
“一定是猫,莎拉,”女仆对房子里面的什么人说。“嘶,嘶,嘶——咪,咪,咪。”
这里并没有猫,又怎能凭空骗出一头来,女仆就慢慢关了门,重新闩好;丢下匹克威克笔直地贴在墙上。
“这就奇怪啊,”匹克威克想。“我想他们今天是睡得比平常晚吧。可他们好选不选,偏选中今天,真倒霉,不幸极了。”匹克威克这样想着,又小心地回到他先前躲着的墙角里,以便到他认为安全的时候再去做暗号。
他在这里还没有等上五分钟,先是电光一闪,接着是噼呖的一声雷从远处夹杂着可怕的轰隆轰隆和轧啦轧啦的声音滚过去了——然后又是闪电,比第一次更亮,又是一声雷。比第一次更响;接着雨来了,又凶险又猛烈,几乎要冲掉它这一切。
匹克威克知道打雷时在树木下站是很危险的。他右边正是一棵树,左边也是一棵树,前面一棵,后面又是一棵,假使他留在这里,也许要成了偶然事件的牺牲;假使他在园子*露了面的话,那么他就会给人家扭送至警察局里;他试着爬了一两次墙,可这次没有可垫脚的,他挣扎的结果只是使膝头和股骨添了许多非常令人不快的磨一擦的伤痕而已,搞得浑身大汗。
“多么可怕的处境可!”匹克威克说,费了一阵力气以后,歇下来擦额头上的汗。他抬头看看房屋——全部漆黑。现在他们一定是上了一床一 啦。他要再试一试暗号。
他踮着脚尖走过湿一淋一淋的石子路,轻轻地敲门。他屏住呼吸,凑着钥匙孔静听。没有回答:古怪得很。又敲一下。又听。里面有一声低低的耳语,然后一个声音喊——
“谁呀?”
“这不是乔伯呵,”匹克威克想,连忙又把身一体贴紧在墙上。“是个女人。”
他刚下了这个结论,楼上的一扇窗子就推开了,三四个女人声音重复了这句问话——“谁呀?”
匹克威克手也不敢动,脚也不敢动。显然是整个学校都被惊动了。他决定停留在那里等这番惊扰平静下去后:然后用超自然的努力爬过墙,或者在努力爬墙的当中跌死。
正像匹克威克的一切决定一样,这个决定也是在这种情境之下所可能做到的最好的了;但是,不幸得很,这决定所根据的是她们不敢再开门了。而可悲地是他听到解链子拔门闩的声音,看见门慢慢推开,而且越开越大,这时候他是何等地狼狈心焦呵!无论他怎样退缩,他的身一体还是妨碍了门开到最大的限度。
“谁呀?”里面的楼梯口冲出了这一声众多最高音的合唱,这里包括学校的老处一女 校长、三个女教员、五个女仆和三十个女寄宿生,全都没有穿戴整齐,头上都带着像树林子一般的卷发纸。
匹克威克当然不敢吭声;于是合唱的叠句变成——“天呀!吓死我了。”
“厨子,”那位女修道院住持说,——她谨慎地站在楼梯的顶上,在大家的最后面——“厨子,你去园子里看看?”
“对不起,太太,我不敢,”女厨子回答。
“天哪,这厨子真是个蠢东西呀!”三十个寄宿生说。
“厨子,”女住持说,非常威严的样子:“请你不要找借口,我一定要你马上到园子里看看。”
这时厨一娘一哭起来了,女仆因为说了句偏袒同伙的话,她当场接受到了一个月之后歇工的通知。
“你听到没有,厨子?”女住持发急地顿着脚。
“你有没有听见女主人的话呀,厨子?”三位教师说。
“这厨子多么老脸皮呵!”三十个寄宿生说。
那可怜的厨一娘一被硬一逼一着往前走一两步,把蜡烛拿在偏偏叫她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然后就说外面什么都没有,一定是风。正当门要重新关上时,这时,一个在门缝里窥一探的好奇的寄宿生忽然发出一声可怕的尖一叫,马上,厨子、女仆和所有比较胆大的都给叫回来了。
“史密索斯小一姐怎么啦?”女住持说,这位史密索斯小一姐发起足有四个小一姐那么大的力气的歇斯底里来了。
“天哪,史密索斯小一姐,我们好宝贝呀,”其余的二十九个寄宿生说。
“啊,男人——男人——在门背后!”史密索斯小一姐尖声叫。
女住持一听到这声可怕的叫唤,立刻退缩到自己的卧室里,把门上了双锁,舒舒服服地晕过去了。寄宿生们、教员们和仆人们,尖一叫着、晕厥的和推挤,都倒退到楼梯上,挤成一堆。在混乱之中,匹克威克先生走出他躲藏的地方,在她们中间出现了。
“女士们——亲一爱一的女士们,”匹克威克说。
“啊,他说我们是亲一爱一的,”最老最丑的一个教员喊。“啊,这浑蛋!”
“女士们,”匹克威克不得不大吼道,他的处境的危险使他不顾一切了容不得多想。“听我说。我不是强盗土匪。我要找这里的主管人。”
“啊,凶恶的人!”另外一个教员尖声叫。“他要找汤姆金斯小一姐!”
全体都尖一叫起来。
“来人,快拉警铃呀!”成打的声音喊。
“不要——不要,”匹克威克大叫。“看看我。看我像不像强盗土匪!我的亲一爱一的女士们——你们可以把我的手脚捆起来,可以把我锁在密室里,随你们的便。但是你们要听我解释——只要听我说说。”
“你们怎么会在我们的园子里出现,来干什么的?”女仆结结巴巴地说。
“叫这里主管的人来,我把一切告诉她——一切!”匹克威克用尽肺部的最大力量说。“叫她来——你们只要安安静静的,叫她来了之后,你们就会知道一切了。”
也许是由于匹克威克的样子,也许是由于他的态度,也许是由于想听一听包在神秘之中的东西的诱一惑 力吧——这对于一个女一性一的心是如此地不可抗拒的——使得其中一部分比较有理一性一的(有四个人)比较镇静些了。她们提议考验匹克威克,让他接受拘束;这位绅士同意了在走读生挂软帽和三明治口袋的壁橱皇面隔着橱门和汤姆金斯小一姐谈判,他立刻自动走了进去被牢牢地锁了起来。这样使其余的女人们都复一活了得到了解放;于是请来了汤姆金斯小一姐,开始谈判。
“你在我的园子里干啥,你这男人?”汤姆金斯小一姐说,是怯弱的声音。
“我来警告你,你的年轻的小一姐们有一个今夜里要跟人私奔,”匹克威克从壁橱里面回答。
“私奔!”汤姆金斯小一姐、三位教员、三十个寄宿生和五个女仆,都呼喊说。“跟谁?”
“你的朋友,查尔斯·非兹一马歇尔阁下。”
“我的朋友!我可不认得任何这样的人。”
“哦;那就是金格尔阁下。”
“我一辈子也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噢受骗了,上了当了。”匹克威克说。“我做了一个一陰一谋的牺牲品——一个卑劣下流的一陰一谋。请你叫人到安琪儿饭店去问吧,我的亲一爱一的女士,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到安琪儿饭店去找匹克威克的男佣人吧,我求你,女士。”
“他一定是个有身份的人——他手下有男佣人哪,”汤姆金斯小一姐对那教一习一 字和算学的女教师说。
“我的意思是,汤姆金斯小一姐,”那教一习一 字和算学的教师说,“是他的男佣人看管着他。我想他是个疯子,汤姆金斯小一姐,那一个就是管他的人。”
“我觉得你这话有道理,格茵小一姐,”汤姆金斯小一姐答。“两个佣人到安琪儿去,其余的留下来保护我们。”
两个女仆被叫去向塞维尔·维勒阁下那里求证,剩下的三个留下来保护汤姆金斯小一姐、三位教员和三十个寄宿生。匹克威克就在三明治口袋的壁橱里坐了下来,拿出他的全副哲学和刚毅,静候回音。
过了一个半钟头,去求证的人才回来了,他们回来的时候,匹克威克听出除了塞缪尔·维勒的声音还有两个人的声音,声调很熟,但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接着进行了一场很短的谈话。锁着的门终于开了。匹克威克跨出壁橱,发现他的面前是西门大厦的全体人员、塞缪尔·维协,还有——老华德尔和他的未来的女婿特伦德尔!
“我的亲一爱一的朋友,”匹克威克说,奔过去握住华德尔的手,“我的亲一爱一的朋友,请你看在上帝的份上对这位女士解释一下我遭遇的不幸和可怕的处境吧。你一定已经听我的当差说过了;请你说明,无论如何,我的好朋友,说我既不是强盗也不是疯子。”
“我已经这么说过了,我的亲一爱一的朋友。”华德尔答,握着他的朋友的右手,同时特伦德尔握着他的左手。
“那种话是什么话,不管是谁说的,是谁在说,”维勒走上一步插嘴,“总是一胡一说八道,差得远哪,正好相反,完全相反。假使这屋子里有什么男人讲过那种话,我想在这给他一个高兴的有力的证明,让他们知道他们是错的,只要这些非常可敬的太太们让开一点儿,叫他们一个个地上来吧。”维勒先生口若悬河地发有了这番挑战书后,用他的捏紧的拳头使劲捶了一下摊开的手掌,对汤姆金斯小一姐有趣地眨眨眼睛:她呢,听他说到在西门女塾的校舍里面可能有什么男人,简直恐怖得不得了。
匹克威克的解释有一部分是已经说过的,所以很快就结束了。但是不管是和朋友们一路走回去的时候,还是坐在熊熊的炉火前面吃他所极其需要的晚饭的时候,他嘴里连一句话都引不出来。他像昏了头似的。有一次,仅仅这一次,他扭过去对一华 德尔先生看看,说:
“你怎么也来了?”
“特伦德尔和我第一桩事是到这里痛痛快快打一场猎的,”华德尔回答说。“我们今天晚上到,意外地听到你的当差的说你也在这里。我很高兴你在这里,”愉快的老头子说,拍拍他的背。“我很高兴。我们又成了并肩作战的搭档,还可以给文克尔另外一个机会呢——呃,老朋友?”
匹克威克先生并没有回答,他甚至也没有去问候在丁格来谷的那些朋友们,不久就去睡了,关照山姆假使他按铃的话就去端蜡烛。
到相同的时候铃果然响了,维勒先生走了过去。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从被子里伸出头来对外看着。
“先生,”维勒先生说。
匹克威克先生停住不说话,只是看着维勒先生把蜡烛芯剪了剪。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又说,像是在拼命地努力。
“先生,”维勒先生又说了一声。
“那个特拉偷在哪儿呢?”
“乔伯吗,先生?”
“是的。”
“走了,先生。”
“跟他的主人一道吧,我想?”
“谁知道是朋友还是主人呢!总之他是和他一道走了,”维勒先生耸了耸肩。“他们是一对阿,先生。”
“金格尔疑心到我的计划,就叫那家伙用这个故事骗你,我想是的吧?”匹克威克先生说,几乎硬咽了。
“正是这样,先生,”维勒先生答。
“那当然全是扯谎的啰?”
“全是的,先生,”维勒先生回答。“干得好,先生,滑头得很。”
“我想他下回总不能这么容易就逃过我们的了,山姆呵?”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想是的,先生。”
“我只要再碰到这个金格尔,不管在哪里,”匹克威克先生恶狠狠地说,从一床一 上撑起身一子,使劲一击就把枕头捶成田形,“我除了叫他受到咎有应得的揭露之外,还要揍他。我要揍他一顿,不然我不姓匹克威克。”
“随便什么时候我要是抓到那黑头发的垂头丧气的小子,山姆说,“我要是不叫他眼睛里真正淌些水的话,我就不姓维勒。夜安,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