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雀灵早早起来打扫屋前屋后。我和爸爸吃好早饭后，她把碗橱擦得干干净净，碗一只只倒扣好。
锁门以前，她一只一只轮流拍拍堂屋里两只已经坐得发黑发亮的竹靠背椅，叫一声：“阿莫，阿根，我到上海照顾雀斑去啦！”
阿莫是我外公。阿根是我舅公。他们年轻时是一道学做竹器的师兄弟，这对竹靠背椅据说是他们的满师作品呢。
雀灵说这两个人特别要好，一个人简直是另一个人的影子，走路都背着双手，驼背也差不多弯度，在差不多的时间里一起生病，医院就住在隔壁床铺，要走也结伴一起走。阿莫外公在早上先走了，阿根舅公说：“阿莫，走好，我马上跟来！”下午十一点，不到午饭时间，他就停止了呼吸。
雀灵说：“他们结伴一起走的，到那里喝点小老酒也有伴了。想到这，我一个人孤单点也没什么了。”
阿根舅公和阿莫外公，两个老男生，让我知道，什么才叫做真正的死党。
一进市区，雀灵就开始晕车，晕得不行，抓着出租车门边的抓手，天旋地转的样子，把我和爸爸吓坏了，赶紧扶着她下车。一下车，雀灵脸色马上恢复正常，而且健步如飞。步子大得呀，爸爸差点跟不上她。
我和爸爸气喘吁吁跟在后面走，雀灵很不好意思：“你们坐车，我走路吧！”
“不行，你不认路的。”爸爸说。
商量下来，我们决定改坐公车。我和爸爸随时看雀灵的脸色，一不对劲，就从车上撤退。就这么着，坐几站走几站，真是好不容易到了家。
我和爸爸已经脚步发飘。
见我们累成这样，雀灵不由得唉声叹气地说：“跑路跑惯的人，车子反倒坐不来了，真作孽呀！”
走进住宅小区，开了楼道口的电子门，再开铁门、家门，雀灵走进了一道接一道门，我觉得雀灵一点一点失去了水分，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老太婆了。她的背不再是直直的，有了小小的弯度。
不过睡了一夜，雀灵就恢复精神了，卷起袖管大干特干。
雀灵是世界第一劳动模范，只要有活干，就元气满满。
雀灵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磨刀，磨剪刀、菜刀、我的铅笔刀，顺带把针线包里生锈的针也磨了。它们全都生锈啦，因为太久没用啦。
雀灵从她带来的大包里掏出了磨刀石头，孜孜不倦，埋头磨呀冲呀，直到每样都亮闪闪。
做晚饭的时候，闪闪发光的菜刀就在砧板上大显身手啦。雀灵切完萝卜丝切土豆丝，切完土豆丝切豆腐干丝，切完豆腐干丝切冬笋丝，切完冬笋丝又切肉丝。吃晚饭时，饭桌上可热闹了，炒三丝、鱼香肉丝、扬州干丝、咸菜笋丝，仪仗队一样，哗嚓哗嚓踢着正步进入我们的嘴巴里。
吃完饭洗好碗，雀灵又看中了爸爸的一件旧羽绒衫，一边拆一边在上面比比划划。
我像秒针一样在她身边团团转，一遍遍问雀灵要做什么。
她很专心地翘着嘴巴还有兰花指，神秘地笑笑：“不好说破的，谜语有劲就有劲在你要去猜呀猜呀。”
第二天早上，雀灵在卫生间欢快地叫我：“雀斑，雀斑，进来看看！”
我以光一样的速度飞奔入内，接下来便看到了最有趣的一墓：雀灵叉着腰，得意洋洋地坐在马桶上，身上的背心和马桶箍浑然一色。看起来，外婆就像长在马桶上似的。
哈哈，爸爸的羽绒衫一拆为二，袖管变成了马桶箍，身体变成了雀斑的背心。
“坐上去试试看，暖和不暖和？”雀灵站起来，把我摁在马桶上，“以后拉大便，屁股就不会冰冰冷了！”
她又退后一步，满意地眯起眼睛：“嗯，正正好好扣牢，而且蛮好看的！人要是长这样的脸，就是鹅蛋脸哦！”
后来我从数学课上知道，我家的马桶箍应该叫椭圆形。
成功地把爸爸的羽绒衫变废为宝后，雀灵更有干劲啦，好事一桩接一桩地做。
看看，外婆都给我们带来了怎样的幸福生活喔。
我们睡上了像新出炉面包一样松软的被子。每天临睡前我上完厕所，屁股暖暖地钻进被窝，连棉毛裤也有一股好闻得要命的味道。我问雀灵是不是洒了香水，她摇摇头：“记住，太阳的味道，比得过世界上任何一种高级的香水。”
可惜我的房间太小，没有办法把雀灵那张小宫殿一样美妙的老式床铺搬到上海来。不过，我已经很很满足了，因为半夜里醒来，再也不怕妖怪或者幽灵那样的东西来抓我了。雀灵在离我耳朵不到十厘米的地方打呼，均匀，有力。每天睡觉以前，我都要像条小蛇一样游过去，轻轻啄一下她胖胖的脸蛋，然后高高兴兴继续睡觉，好踏实，好安心。
要是作业不多，我就尽量早早上床。
在冬天的夜里早早上床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情，可以和雀灵咬耳朵，就算是傻话、胡话、屁话，讲给她听都没关系。
雀灵的雀斑比我大，耳朵可比我小多啦。我咬耳朵的时候就要把声音放大一点点。
“我的大耳朵太好使啦，动不动就听到别人放屁啦打饱嗝啦肚子叫啦，就算使劲憋着忍着，努力放得很小声很小声，我照样听得一清二楚。外婆你不知道呀，越小声，他们脸上的表情越好玩，连PP声都会愁眉苦脸的，鬼鬼祟祟的，哈，哈……”
“雀斑，照外婆说，你不应该笑！”雀灵一点也不含糊地揪揪我的大耳朵，“就当没听见最好啦！你也会肚子叫，你也会打嗝，你还要放屁。要是别人在那里嘻嘻哈哈笑，就好比用一个扩音喇叭哇啦哇啦告诉所有的人，我听见雀斑吃撑着啦打饱嗝啦，我听见雀斑大胃王肚子咕咕叫喔，我听见雀斑好放屁很臭臭……那你怎么办？”
“喔，喔……”我很窘地说，“那就糗大啦！”
“不要让别人不好意思，不要让别人难为情。好心眼的小姑娘，要懂得照顾别人面子才对呀。”
“喔，好吧。”爱认死理的我，被雀灵一拨就通啦。
雀灵来了以后，一切都变得好起来。尤其是我不再动不动就嘻嘻哈哈大笑了。爸爸的一大块心病没啦，顿时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天天上下班都眉头放松，脚步轻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