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刚下过,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清香。曲曲折折的巷子尽头,那棵屹立着不知道多少年的树,已经只剩下几片干黄的叶了。那是老人栽下的。
老人住在树对面的那幢小灰房里,他是这儿一带唯一会做绒花的人。那是祖传的手艺,象征着荣华富贵,老人爱那些牡丹,芍药,但他更爱那些代表着生命的叶子。在他的屋里,一年四季,花团锦簇,绿叶成荫。
老人喜欢坐在树下,他常说树是有灵性的,每一片叶子都是一个小生命。正因为有了这棵树的缘故吧,老人做的绒花里,总有那么几片毛绒绒的叶子,毫不起眼吧,却默默无闻地把花衬得更娇嫩美丽。
一盏小夜灯,几缕蚕丝绒,老人手持工具,细细地削尖绒丝。饱经风霜的手早已裂开,满是盘旋着,交错着,突起的青筋,似一条条龙静卧着,鼻梁上的老花镜也已滑落鼻尖。橘黄的路灯幽幽地洒在窗沿,夜已深,可老人仍孤军奋战着,手里的动作仍不停歇。绿色的丝绒雪花般的,纷纷而下。墙上的钟敲了十二下,他眯起眼,放下手中的成品,扶着桌沿缓缓站起。桌上是一片绿叶,如翡翠般的,绿得通透,绿得出奇,焕发着生机。
老人的女儿在城里工作,开了家花店,生意红火。“老爷子,你家女儿要回来了吧。”邻里大妈在几天前就这么问了。“是的为,喏,巷头的是不是我家闺女?”
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停在巷口,堵住了整个通道。一个女人拎着一个黑色塑料袋,蹬着一双高得不能再高的鞋,袅袅地朝老人走来。
“瞧瞧,人家女儿多风光,城里人。”“就是,现在赚了大钱,老爷子也能享福了。”“看看那身衣服,少说也得上百了吧。”邻里们把脑袋伸出,挤在小小的窗口里,如一头头饿狼般的眼泛绿光。
“爸,您孙子还在补课,回不来,这是您要的东西。”女人挽过老人的手,满脸嫌弃地递给他,“也不知道要着东西干嘛,别人看着以为我是捡垃圾的。”老人笑容满面,皱纹堆积起来,像极了屋内的绒花。“让阿宝好好念书,有空……哎,捡个叶子为,有什么啦。”袋子里装满了形态各异的绿叶,千姿百态,却同样绿得出油,如同昨夜老人做的那片。
“爸,这棵树太老了,砍了吧。”女人尖尖的指甲划过树皮,树立刻裸露出黄褐色的里层,树皮脱落,“哎!不砍,长得好着呢。”女人望着只有几片残叶却依然傲然挺立的树,挑了挑指甲,撇了撇嘴,走进屋内。
老人正拣着叶子,与自己做的摆在一块儿,竟分辨不出哪一片才是假的。“爸,怎么还做这个?”女人拣了一朵大红牡丹在手里把玩着:“现在又不兴这个,我们那的鲜花买的才好呢!”说完,把绒花随意地抛在桌上,跺着高跟鞋,“噔噔噔”地上了楼。
“唉。”老人长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捧起绒花,摆在了柜子里。玻璃柜占了屋里的大半地方,里面是老人毕生的心血。那一朵朵颜色亮丽的牡丹,芍药,菊花,那一个个憨态可掬的麻雀,兔子,小鸡,那耗尽了老人大半时间做的龙船,孔雀开屏,凤凰涅槃,为女儿嫁人做的凤冠,还有那最引人注目的,以假乱真的绿叶……老人痴痴地望着,出了神。
那是一个寒天,老人屋外的树撑不住了。最后一片枯黄干瘦的叶,也抓不住枝干了,悠悠然,飘落至地。老人凝望着,靠着椅背,缓缓地闭上眼。手里握着的,是他最后做的,那片绿叶。手一松,落在脚边。
从此以后,在那一带,再也没有人会做绒花了,也再也没有人能做出那片飘落在地的,绿得如此生机勃勃的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