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冲了出来，狂奔着一头栽进密密的芦苇荡，将那些不堪入耳的谩骂抛在芦苇所形成的屏障外。
这是一片静寂的芦苇荡。村里的母亲们总会吓唬自己的孩子说，芦苇荡里的鬼夜里会吃不听话的孩子。他还是闯了进来，没有任何母亲跟他提过，更何况，他为了逃避主家的谩骂，早就来了好多次。晚风一股脑地灌进他那单薄的衣服，小心地触着他被鞭子撕裂的皮肤，疼痛在全身蔓延着，冲击他的神经，崩溃了他的泪堤，像被猛地浇了凉水似的，一抖一抖。晶莹的泪珠一点两点地落下，一股酸楚涌上心头，他咬着牙，低声痛骂自己：“笨蛋，不要再哭了！”终于，他发现自己是这样的可怜，便就索性，哭吧。他“咚”地一下跪在地上，双手捂住心口，死死地揪住衣服，紧咬的牙颤抖着松开了，嘴唇蠕动着慢慢向两边张开，任凭那泪洒在脸上开出凄凉的花朵。朦胧中，他想起来父亲母亲，准确的说，这两个重要人物只出现在他的梦中。他知道，在他小时，母亲会将他放在温暖摇篮里，和父亲一起伏在床边，向他投来宠溺的目光，为他轻哼美妙的《摇篮曲》。摇篮，那就是他真实的摇篮……可背部的刺痛冷冷地告诉他：一切都是幻想！
自他记事起，他便生活在主家——那个臃肿的每天抹厚粉彩的女人家。他劝着自己，将这看作自己的摇篮，也许那个女人也有优点呢？她笑他没父母，他忍了；给他起“小痞子”之类的绰号，他也忍了；唯独打击他学习热情，这件事他忍不了！他怪自己无能，也痛恨这命运！最后，他明白了，没有人会为他唱《摇篮曲》，他也永远不可能属于摇篮。月光洒下来，笼罩着整片芦苇荡，银色覆盖了大地，延伸了很远很远，他就像一位悲剧演员，在台上哭得那样撕心裂肺。四周的芦苇都垂下了头，发出此起彼伏的呜咽。
风儿卷来远方母亲的摇篮曲。他看到了，摇曳的烛光中，婴儿躺在温暖的摇篮里，沉睡在母亲的摇篮曲中。那是他遥不可及的梦！他躺在地上，感觉，有双手在清凉地抚摸他的伤口，舒服。满月向四周散发出柔和的月光，芦苇是银子做成的，什么都是银子做的，就连他也成了个银人。他感觉到地面在微微晃动，晚风和着知了的叫声，演奏别样的音乐。忽的，他激动起来，双眼闪烁着喜悦，他是多么傻，这里，就是他一直寻找的摇篮啊！
静寂的芦苇荡里，只他一人，他是自然最宠爱的孩子，连蝈蝈、知了都欢快地叫起来，为他的到来而热烈欢迎。芦苇也俯下身子抢着要抚摸他的脸蛋。萤火虫也提着灯笼，一会儿聚在一起，一会儿又分开来，为他表演美妙的舞蹈。他闻到了泥土的气息，花儿的香气还有婴儿喃语的甜蜜……这个没上过学的孩子，竟开始为哺育他的自然编一首诗：“一声两声虫儿叫，三吹四吹风儿笑。逗问月亮吾母谁，乐说自然是俺娘。”他跳起来，张开双臂，感受着风的拥抱，他想一把捉住它，扑了个空怀。风如丝绸一般在他指尖滑过，又在他的额上留下一个吻。
在这个摇篮中，他玩得不亦乐乎，他清楚地感觉到，他那单一的思想得到了丰满，自然是一切的起源，包括思想，包括生命。
迷糊中，他倒下了，只觉得什么东西轻轻地铺在他的身上，像件披纱。这一夜，他成了自然的孩子，睡在了芦苇荡里，睡在了他的摇篮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