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到早春四月的时节嗅到四下田野里香椿的气息,就着鸡鸣,我会思念起一盘椿芽炒蛋。
我便敲开她的门,看见她挽起的裤脚和衣袖,叫她一声“婆婆”。在乡下,我们不叫奶奶,她也不认那样的叫法,她一生劳作在田地里,她不知道莴笋是叫莴苣,藤菜是叫空心菜,她认得就好,婆婆这两个字,可以在这一山头大声喊,她在另一山头答应;而奶奶这么娇气的称呼,和空气中浓烈的泥土气息格格不入。
紧接着就是切碎椿芽的声音,清脆、新鲜,把它的香气再搅入蛋液里。我会在灶边陶醉,那股香气悄然萦绕住陶醉的人,使她多吃下两碗米饭。
椿芽的味道其实很奇怪,是使人皱起眉头而又让人无法忘怀的特别味道。就如同香菜和大蒜,有人避而远之,有人又莫名倾心。她会在餐桌上讲许多她的经历,比如在我这么大的时候她怎样割草喂牛,一家人怎样熬过贫苦的日子,再如她与爷爷的相遇。婆婆爷爷会经常吵嘴,两个人从年轻吵到白发斑斑,也没离开过彼此。婆婆脾气倔,爷爷性格忠厚,他就像爱吃椿芽的人能理解椿芽奇异的香气一样的,他是理解婆婆的人。
椿被折断的芽会在春雨中一次又一次的长出、长出,变成农人专属的记忆留在春季。延伸的枝叶在夏天和秋天被遗忘,长成一树生机。
我渐渐的发现自己高过她了。以前驮伏自己的脊背恍然变得那么娇小瘦弱。我与她正走在深秋的树下,心就酸起来,捏捏她的手,粗糙的手茧给我一如既往的安心。我掏出相机想给她照张相片,她站在树下无所适从,抄着手不知怎么放,脸上泛着小女孩才有的红晕,落日的余晖照得她的白发闪烁。一眼朝如青丝暮成雪,我攥着她的手走进夕阳。
乔木落叶告诉我时间变迁,你仍旧停靠在矮矮的田坎间看岁岁年年。
椿在冬季会凋零成一节枯干,我却要命地想一盘椿芽炒蛋,新鲜出炉,让人多吃下两碗米饭的椿芽炒蛋。可我已远去了那片田垄,周遭都是开口空心菜、莴苣的“文化人”,竟不知道找谁说道这个心愿。最后倒也忍住了,想着总要适应如今的生活。
想吃椿芽敲开她的门,她想我,便敲我的门来了。我放下笔去给她开门,她就跺跺脚说外面挺冷,多穿点,然后钻进被窝。我又拿起笔很苦恼的说,婆婆在我屋睡么?她的呼噜声让我很焦灼,可她依然固执,我睡觉,不打扰你。一次我再发问的时候,她却拘谨的问:“你不想婆婆陪你吗?”我一怔,连忙否定,她才欣喜地睡下了。我猛地想,这样伴着她的呼噜声奋笔疾书的夜晚,似乎越来越少了,终于抑制不住痛哭起来――她的身骨越来越脆弱,摔倒了一下便断了臂骨;爷爷的听力愈发弱了,我再不能轻轻的喊住他……她总会认真地劝我,好好读书,来日进入社会才能轻松些。她一生踱步在花鸟鱼虫中,尝尽了劳苦,在她眼里只要学业有成,走出那片贫瘠的土地便是幸福。可是那时候,我还能再敲开你的门,看你为我炒一盘椿芽炒蛋吗?
惨白的月光照着婆婆的白发闪烁,我想,到了春天,一定要再敲开她的门,告诉她我想吃椿芽了。我想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