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自己走在草地上，满眼映着的是一片迷蒙芊绵的绿。我踌躇着，彷徨着，然而究竟不知往何处去。静穆中，我似乎确凿听见草地那边隐隐绰绰的明亮的笑声了，只是我仍旧僵硬地漫无目的地走着，尽管我并不知道我究竟将走向何方。
一个孩子拦住了我。她似乎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像，我看不真切她的面庞。但那熟悉的羊角辫和嘴角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我是不会认错的。
“是你！”我颇为惊惶道。
“人总是难以面对自己。”她若有所思地说，用一种我并不熟悉的深沉的语调。但当我凝视她时，她的脸却清晰起来，仍是带着儿童的天真的笑意的。
我不语。立在曾经的我的面前，我竟感到无地自容的渺小了。
“你不再记得一切了，对吗？”她气势汹汹地质问我，“不再记得一条亲手埋葬的金鱼，和一只掉了一只耳朵的兔子？那只公园里常去看望的石猴呢？……”
我仓皇地出逃。我听见她在我背后大声呼唤着我，但我竟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去寻那片草地了。
我猛地惊醒。窗外是一小片暗灰色的裸露着的夜空的肌肤，几颗渴睡的星星无精打采地坠在那儿，却似乎仍向我露出讥讽的笑。
我自身不知所在，但当我远远看见那片草地时，便知我在续着那旧梦了。只是那草地早失了笼烟一般的绿，一变而为死气沉沉的灰。无数灰沉沉的影子从我身边飘过，又沉默地往远处去。我不知所措地站在这灰色的世界里，千篇一律的影子从我身边千篇一律地来过，走了。然而我终于看见一个人朝我走来。她混在灰色的人群里，神情麻木，一种经过极度痛苦挣扎后再无动于衷的麻木，灰暗的脸上过早地烙上了岁月沧桑的痕迹。她扛着一个很大很大的旅行袋，佝偻着身子，颇为吃力地行走在寒意森森的夜气里。
这次是我叫住了她。
她停下来，颇惊异地瞧着我。良久，她轻轻叹了口气：“年轻真好！”
我没有作声，我知道她将讲述的辛酸的故事。我看着未来的我的脸，只觉得很悲哀。
她的脸像冬季的冰封的湖，麻木且没有生机。然而我分明从那双浑浊呆滞的眼里，看见愁苦在闪烁。我极力躲避着她的目光，直觉得心中发憷。
“二十多年前，我也是这样无忧无虑。我从不会去担心未来等着我的是什么，嘻嘻哈哈走过了整个学生时代。等我终于从失乐园中醒来，终于看清了现实的面目，早已晚了。我也曾奋力挣扎过，我知道我该怎样去做。但我醒得太晚了，我不得不为年轻时所耽搁的痛苦一辈子。我想从头改变我的人生，但我的负担太重了，我需要一份糊口的工作养活我的家人，我怎么可以像少年时期那样无牵无挂呢？”
她一贯平和的声调这时突然变得歇斯底里。她扔掉旅行包，张开双臂，死死地抱住我：“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你所挥霍掉的，却要让我……让我来偿还！”
“不！”我奋力挣脱着，却无法压抑住从心底漫出的悲凉和绝望。
我尖叫着醒来。我点亮灯，走到镜子前。我看着镜中的真实的自己，她没有幼年时的我那样鲜活富有生机，但也绝不像那个近乎疯狂的我那样的苍老与绝望。
是的，我再也无法找回那片绿草地了。但，我也绝不要再行走于那沉寂荒凉的灰色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