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已记不清上次来青岩是什么时候。在她的印象中,青岩一直是风和日丽,就像今天一样。她就站在城门河边,看着悠悠河水从桥下穿过,偌大的河面泛着粼粼阳光,还倒映着河边开了几扇窗户的人家。青色的房屋,青色的天,她还能看见无限贴近河面的水草在缓缓浮动。然后,或许在后来的记忆中,她像模仿幼时的那样双脚跳上了立在水中的石墩。
她转过身,面前是奔腾而下的流水,溅在长满青苔的大岩石上,轰隆隆的水声让她误以为全世界都被这样的声音填满。她凝视着那飞溅起来的苍白泡沫,她想跳下去掬一捧在手——但她没有,因为她知道自己不能——她没有岩石那样硬实的躯体与灵魂。
她陷入了沉默。她的身后是和平安宁的静态,是与相片一样不可更改的景色;但她面对的,是呼啸而下的流逝,奔腾着的未来。它们在这片大地上横冲直撞,显示出能冲破血管、撕裂一切的强悍力量。她站在它们之间,就像站在永恒与毁灭之间;她的目光凝望着眼前的雾气,但无论她多么热切,都不能捕捉到任何一物。她将自己抛给虚无,留给荒诞,潺潺流水与轰轰水鸣逐渐将她塑造成一座似有非有的雕塑。她忽然有一种想要入水的冲动。
她忘了自己当初是以怎样的姿势游泳的,但她还能记得的是,那时她浸浴水中,仰着头,望着蓝得泛白的天空。太阳大得像颗巨大的种子,折腾几下沉入水中,将河水照得发烫。她贴浮着水面,以虔诚的姿态聆听着远处流水穿过石桥汇聚在一起的声音。那些声音沉淀了沿岸几千年老去的时光,像不会消失的星星碎片,冲开了一池的青绿。角落柳树的倒影像钢笔一样插入墨蓝色的水中,周围青色的人家围绕着这条河流,呈现出弯曲的线条,并在垂降至河面的云上不断发光。她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无形的漩涡,一股激流朝她铺天盖地地涌来,穿过她的胸膛,于是她感受到从头至脚浸入骨髓、并不断向上延伸的冰冷。她被这样的冰冷震慑住了,有一瞬间的宁静,让她想到世界已被毁灭。
她记得,很久以前有人说这水里有水蛇,而她就在这条河里。但她却不在乎。那时,她躺在水里痴痴地想:就算被水蛇缠绕,被拖入水中,这对于自己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
在水中,不能动,不能唱,像水蛇一样,终日望着河外空荡荡的一切。葬身于这片无人高歌的河里,是她想过的此生最具浪漫色彩的悲剧死法。
现在的她也是这样的想法。这种悄声离去的方式活像涂抹了毒药,让她上瘾,令她着迷。她沉浸在自己十几年来花费无数个夜晚编造出的青蓝色梦中。她本可以往身后倒去,在青蓝色的梦境中了结一生——但她没有,她无法忍受这种令人清晰感受到窒息之痛苦的死法,这样的死法不仅仓促,并且毫无美观可言。她觉得自己应该像这条河流一样活得潇洒、不顾一切——要么获得永生,要么以不惊扰外界的姿态沉入水中,与它融为一体。
晚钟悠鸣,声声不息。在她耳里,钟声与脚下的水声形成前呼后应的万人乐团,召唤着她去往阳光熹微的青山外。但她知道,这已经来不及了。在水中,她仿佛看见了那座散发着青光的建筑与盘旋在它顶上的道仙的浮雕正向她倒去······
在这条流淌了万年的墨绿色的水中,她终与它们融为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