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蓝应当比海水的蓝更美丽，我想。
我翕动着默默吐出几个透明的泡泡，然后看它们在无声中缓缓上升，无限接近于海平面，终于阑珊至于破灭。
抬头想望见天空，俯仰之间只是一望无际的海水。
在几次由气泡折射的彩色欢欣无踪可循后，我开始明白，水草是我的捆绳，沙石是我的枷锁，海水是我的镣铐，而我，是这片海域的异类，是宁寂生活的闯入者，是注定不属于这里的另一种生命。
我时常在海面处看见小巧的白色的影子掠过，那应当是白鸽吧。除了我所熟识的海鸥们，还有别的鸟儿想要做这绝海的冒险者？
可我知道，鱼儿向往天空如同鸟儿向往海洋，只能成为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梦。而这世上的一切生命，似乎都在想着另一方的世界，尽管它们彼此不相容，而那条还未选择的路，对我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于是我问海鸥：“天空的蓝是什么蓝？是不是比海水的蓝更蓝？”
海鸥拍了拍双翅，抖落下几滴海水：“不，我也说不上来。我只知道它的蓝不同于海水的蓝。”
我急切地扇动我的鳍，咽喉发干，双目灼灼：“我…我想去天空看一看，你能帮我吗？”海鸥衔了一根羽毛递与我：“其实我却更爱珊瑚的颜色。”他扇翅离开，在海面上留下一道水痕。我知道他正飞向天空，他的停歇只是与天空暂时的分离。
可是，你又怎会真正知道珊瑚的颜色。我在心里默默思忖。我又开始不由自主地羡慕起他来。他可以无限接近海面，又完完全全属于天空。而我，只是一只普通的鱼，在海底任由冰冷的海水侵蚀我的骨血，啮咬我逃离的心。
我不知道离开了水会发生什么，也许会死吧。但我知道见不到天空的蓝是比死亡更加蚀骨的痛楚。带着我的无畏，我决意孤身上路。
我真傻，真的。大概有一万次了吧，每次在筋疲力尽的跳跃之后重重跌落回海底，与海水为伴。海水是咸的吧，可是我已经没有泪了。我拼命摇动自己的尾和鳍，好像下一刻就能体验飞翔似的，做着徒劳无功又甘之若饴的尝试。
海岸边的鸟儿也许会这么笑：看啊，愚蠢的鱼在愚蠢的海里为了愚蠢的蓝色做着愚蠢的挣扎。
他们的声音落在海面的气泡上，我想去把它们啄破。原来，海鸥描绘的天空蓝，只属于他自己。无论他描绘得如何细腻，都不能成为我的天空。如果可以选择另一种存在，为什么不？
人们常说执念无果，但那绝不包括第一万零一次尝试。恍若一霎那冲破海天之间的结界，我踏过海水缝隙里的风，曾经用彩色编织欢愉和梦想的气泡簇拥着我，我终于跃出海面，触摸到了天空蓝。
这是第一次，我距离天空如此之近。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变成了火焰熊熊燃烧，好像要把海水侵附在身体各个角落的幽暗和寒凉通通烧尽，以至于把海水染红。
不知是不是梦想成真的感觉太过强烈，我着实看见了些许红色的海水。呼吸之间，我看见赤足的少年拿着树枝正对我笑。树枝的尖杈透过胸膛，穿过我的身体。树杈已经被染红，成了我梦中海水的颜色，因而也变成了我梦想的一部分。光荣的荆棘路上，我是最后的胜者。
我感受不到疼痛，只感受到了彻骨近似疯狂的快乐。是他把我举起才让我看见天空的么？那么他值得感谢。
我多希望自己能像小美人鱼一般在死后变成泡沫飞向天空，可我只是一只普通的鱼，我身边也没有安徒生。尽管如此，我仍幸福而满足。在一片模糊中，我沿着彩色透明的阶梯一路接近那片蓝天，将自己透支成无穷匮的快乐，路的尽头是温暖的墓地。
我的生活是海洋，我的生命是天空。
已选择的路，一旦踏上，便不能回头。
梦想是天涯，现实是海角。天涯和海角一直在一起，如同鱼儿和天空，鸟儿与海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