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荒年缩在操场边缘的阴晦处,举起了手臂,脸上的表情是蒙着未知的阴郁。
而我尽可能地把自己裹在余辉里,避退着冬日里明目张胆的寒气,在另一边,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但却是徒劳的半小时,确切地说,他除了眨眼呼吸之外,只是抬起了手臂,然后又是徒劳的十分钟、二十分钟……他还是抬着手臂?!我自己都忍不住静止了,停下为驱寒而进行的跳动。
显而易见,他没怎麽动,但那极富智慧似的举起的手臂,就那样在阴冷里耿直地立着,像一根旗杆,上面插着他的旗帜,倔强飞扬的旗。一切的莫名让我觉得他又仿佛时刻在动,脸颊在阴晴间摇摆,似乎面部肌肉也在寒风里伸缩着,但他却没有知觉,就好像是他一直罩在斜阳里,我却在角落里一样,到底谁在哪里啊?
我又一次被他感到现实颠倒了,不过还好只是肉体感觉的颠覆,不是那种令人刻骨铭心的被他那奇思妙想和诡异的精神倾倒。
我也不知道是在哪天,从哪天开始留意他的,也许最初的刹那只是停留在那三个字“莫荒年”上,我从未想过会碰上这样一个文艺的名字,但那时也就轻蔑地瞥了两眼,“想做文艺青年,你还远不够格。”然而,第一次月考就让我大跌眼镜,我直瞪着第一名上让我反感可笑的三个字盯了半天。十五年来,我心底的野兽总算发作了,第一次有人站在了我的上面。
尽管一个月里我似乎也忍不住,极不情愿地发现他近乎具备所有让人迷恋的男神的典型特质:瘦高、冷漠、宁静、思维敏捷。美术课上随意摆弄着颜色,看似杂乱,待你看时,却有一种焱列的共鸣,感知不知他从何处想来,思绪似零乱,却涌动如溪泉。有风无风春夏秋冬,日活动课上,只是用他自己的话说“伴着影子在操场上闲游。”心理课上,我却忽然回忆不起了,也不愿再回忆。
那次月考后,朋友也曾无数次向我挑起过莫荒年种种的话头,但我只是惯常的忽视或粗鲁的拒绝罢了,内心里的苦涩与酸楚凝成泪水,是被人丢弃、受到冷落的味道。但更让人窒息的是我的心态,学习节奏全部被这当头一棒打垮了,只要有他在,我就无法安心,只要我们同时在学习,我必然扭头向后看,掏出与他相同的那本书,即使毫无头绪也要装模作样学下去,然后是接二连三的恶性循环,当我眸中阴郁正对上他那似乎冰冷毫无温度的眸时,我头一次觉得我的侥幸在他眼底遗漏无疑,他是三月的雪,而我只好在他的威力下作个赤裸的失败者,没有余地,也不留痕迹。他是罪恶的,他在狞笑,我心里有个声音在魔咒般呼喊着“报复、报复”。
直到那天心理室的桌子上,我的嫉妒终于找到了安家之地。我看着那个写有“莫荒年”三个字的访谈单上,赫然写着“幼儿时曾患过严重的自闭症。”思维瞬间静止,然后徒然的狂喜,间杂着复仇的血腥和快感。
于是,今日,此时此刻。我身后的天宇里徘徊着残余不多的几抹恋爱着人间的彩霞,像极了生命垂危者最后绝望的迷离的呼唤,我没有扭头,但我觉得融融暖意从后背每一个细胞间蒸发了。我张开嘴巴,不是平时与他对话时弱小的自卑的嗓尖儿的含混,而是耗尽半生气力带着残忍的快感凝视着这声生呼喊的效果,他似乎没有丝毫的惊愕,只是放下手臂,仿佛从遥远的天界走来。
不知怎麽得,我与他并肩走在了操场的荒地上,脚下是荒原,身边是荒年,我忽得想着眼前这位一米八五的令人生畏的学神眉宇间倾泻的俊俏里有种埋没的悲哀。然而,这即刻的对自闭症的同情终于化作一句干涩的“莫荒年,你这麽完美的人,竟有自闭症?”
他的回答,冷漠、干脆,似乎冻住了我的声音,也干瘪了脚下踩着的荒原,“很对,没错。”
我未想这回答竟这样决绝、突然,也竟没料到他的坦诚。在这个自闭症儿童的心里,想必他的眼睛里的世界也是杂乱无章,不是完整的个体,而是孤独的零件,这看透的光影只该属于他。
那张纸上的字迹,他还写道“云本木质,木本云心,只是再复杂的生命也不能兼有云轻木重,再简单的生命也不能尽有木质云心。我在我未名路上,用生命为它命名。”
莫荒年,你这流动的用岁月命名的生命,又用生命命名岁月的勇士,简单得纯粹。
你的世界,孤孤零零,简简单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