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辈子》的乐声响起:“和爷爷,划过小船顶上红伞好多弯,那年圆月如今在何方潇洒。谁在望,晚风里的安详,喝下一杯,蛋米小酒思故乡。”时光似流水滑过我指间,悠悠不再回头。留在心上的往事,许多许多,对我来说都是最美的时光。
从记事起,我的爷爷除了每日下床方便一次,整日都坐在奶奶家那张最高最大的床里面。每日的那次下床,还是由奶奶费力地搀扶着。每日,我都要看着柔弱的奶奶将瘦瘦高的爷爷从床上扶起,抬下,然后钻进爷爷腋下给他做人肉拐杖,再将他托至大床前让他坐下,最后一点一点挪到床的最里面,让他倚住墙,晒太阳。爷爷每次都用愧疚感激的眼神凝视奶奶忙碌的背影,再仰头看看阳光,一脸羡慕。一开始我还担心,会盯着爷爷看上几分钟,直至后来,习以为常。
那年早春,难得的,爷爷出了门,他肩上披着皮衣,腿上盖着毛毯,坐在轮椅上,由奶奶在后面推着。在我的一片欢笑声中,爷爷被奶奶推上家边一片不大的湖中漂着的红色小游船上。我看见,爷爷嘴角勾起,露出鲜有的微笑。傍晚,我捉住一只蝴蝶,拿给爷爷看。微微暮色中,爷爷端着茶杯的双手忽地颤抖,月光下,他自出门以来一直挂着的笑容没了,只是轻轻地对我说:“放了吧。”回家路上,晚风阵阵,我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回头看爷爷奶奶,想问他们冷不冷,却愣住了。爷爷眼角挂着一滴晶莹,见我回头赶紧拭去,又微微笑了笑。那年春天,我五岁。
夕阳将下山,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热量压在大地上。奶奶一把揪住疯玩了一身汗的我,下达命令:“快去吃饭,吃完写日记。”奶奶从小让我写日记,说那是好习惯,让我坚持。这么几年,我早已习惯,自是很快写好。写好就洗漱睡觉。躺在床上许久,我愣是睡不着,一个人在床上到处滚着,不久就把刚睡下的奶奶折腾起来。奶奶哄我一阵,无法,只好拽了张小板凳到院子门口,和那些乘凉叨家常的老太们坐一起。没过多久,我无聊地趴在奶奶腿上,闭了眼,心中催着睡神快快到来。那些奶奶都以为我睡着了,安静下来,周围只剩下肆意摇动蒲扇的声音。奶奶的手掌在我背上轻轻拍着。“宝石,欣丫头就要走了吧?”好像是隔壁王奶奶问的。宝石是我奶奶的闺名。奶奶轻拍的手猛然停下,好半晌才回应,声音嘶哑:“是,快了。”四周又是一片安静。奶奶说完一句话,就闭口了,抱着我走进院子。
身后老奶奶们你一言我一语。“这欣丫头走了,我家塘里的鱼不会再被捉了吧?”“会,怎么不会!哪是欣家丫头会捉鱼?就她那个厌鱼的性子?”“就是说!明明是老沐家和老袭家的两个臭小子!我家鱼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欠他们的!”“还有袭家绯丫头也常去捉鱼。要是能和我们家白芷换个性子就好啦!看我们家白芷明明是个男孩,偏偏要和两个丫头搞什么花环!”“喝呦,你家的这个就了不起啦!我们琉轩还不两个都干?”“要说你们金家的孩子啊,和欣家丫头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这欣家丫头走了可怎么办哟!”“他啊,那个死脾气估计没人治得住了。”她们又一次安静下来,随后是叹息声:“着是舍不得欣丫头走……”我躺在床上,暗想,走了之后,那几个好伙伴,门口的奶奶们还有我的爷爷奶奶,会怎么样?没有人知道我是醒着的,那些话不知为什么,记得格外清晰。《八辈子》歌词写道:“桂花香香气勾勒多少过往,捉迷藏跑过长街短巷,洗衣塘我双脚清蘸,邻家门口鱼儿嬉弄笑说痒。雕花窗窗外看到多少来往,灯笼红害怕它有天泛黄,收好你栀子缠手环,只有兜里几块酥糖陪我远方。”还真像我小时候那么回事,虽然这首歌里唱的是江南水乡。那年仲夏,我七岁。
窗外树叶飘零,门外冷风呼啸,我坐于书桌边。手中一个水捂,眼中一本爱书,手边一杯牛奶咖啡,耳中一首宁静乐曲。看了一阵,我抬起头,理了理碎发,好像想起什么,却又不自知。放下手中水捂合上书,赌气似的将自己重重摔在书桌后的床上,闭起双眸聆听乐曲。正播到那首《八辈子》:“现在我,行走都市街太漫长没有心思看,那年圆月如今在何方潇洒。谁在等离家孩子归还,喝下几杯无味的酒便回想。”反复想着歌词,看书的心思一点儿都没了,啜了口咖啡,令我惊奇的,我第一次觉得这种饮品寡淡无味。我从床上滚落到地上,爬起身来给奶奶打了个电话,拨号时我的手竟然是颤抖的:我有多久没有主动给奶奶打电话了?连这号码都记模糊了。电话很快通了,手机里传来奶奶惊喜的声音。那头只有奶奶一人,也只能有奶奶一人。那年晚秋,我十一岁。
大过年的,我正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修改文章,趁这个机会多码点儿的文字。忽然有人叫我,“King,你包裹。”King是我在同龄人之间的称呼。我抱着一个不大的纸盒,盯着它不停思索:这不是我买的东西,谁寄来的?一拆之下,我大喜:纸盒内是一个精美的木盒,木盒中是“大白兔奶糖”的糖纸。自小,我对这种糖果和糖纸就有着一种莫名的喜爱。谁还惦记着我的爱好?看着眼前一张张叠的平整的糖纸,心中满是疑惑。突然有什么东西在白炽灯光下闪了一下,我定睛,一张白纸夹在盒盖的夹层。我抽出来一看,纸上有两种字体,一种虽有风骨却潦草,透着一股狂傲;一种是端端正正的楷书,满是清秀雅正之气。我一下子明白是谁寄来的。往下一扫,果真如我所料,他们的签名旁还留着一串电话号码。
勾起唇角的一抹笑,我顾不上继续码字,旋即照着白纸上的号码拨了过去。“哪位?”“311。”电话那头暗问,我报上小时玩闹的暗号。那边似是愣了会儿,接着响起的是一个我无比熟悉的声音:“老大,你收到了?”“嗯,这么久,你声音没变啊?”“是啊,二哥哥说我这声音听着太狂妄,容易被打。”我马上明白电话那头的“二哥哥”是谁,头上滑下几条不存在的黑线,淡淡道:“云说的对,你这个声音,欠抽。”“云”是电话那头沐的表哥,也是他口中的二哥哥。“啊,老大!”那边的沐一声死嚎,吓得我差点儿将手机扔出去,正准备给他吼回去,电话里突然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沐孜,正事。”我将话吞了回去,想听听什么正事。“生快,老大。”云和沐的声音同时响起,“礼物虽然迟到了,但老大您宽宏大量一定不会计较的。”这一句是沐的独白。“嗯,不计较。有心了。”我没有与他们道谢,因为我们约定,不说谢谢。
记得末了,我在电话里哼唱:“四五小儿郎,咬着青团追着纸鸢转了好多转,那年萤光如今在哪里游荡,矮回廊我沿着青石砖,枕竹椅听水声推浆,伴着蛙鸣入梦乡。”那年晚冬,我十三岁。
门前小洛雀,喳喳对话同头顶知了一起扰攘,紧凑针脚把思念绣进荷囊,青梅子埋进屋后酝酿,偶尔忆起儿时玩伴,时光如流水般久长……那些真是我最美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