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一把二胡,是我爷爷的最爱,从我咿呀学语开始到懵懂孩童,爷爷总坐在矮椅上,头微扬,手轻拉,悠扬温暖的琴声就微散一室,旁边有翻飞着竹签织毛衣的微笑奶奶。这样的日子,伴着这样的温暖柔软的琴音,记忆中仿佛没有过冬天,满室都是盈盈的春意!
冬天其实一直是有的,只是没料到我最初印象的那个冬天那么冷----那年的大年三十晚,爷爷离我们而去,距离查出他罹患癌症仅两个月。
旧历新年的欢乐热闹隔绝了我们,噩耗像冰雹一样狠狠地砸在了家人的头上。办完丧事那段日子,屋中的顶灯也变的昏黄暗淡,暗淡昏黄灯光下,每个家人内心的疲惫悲伤却那么明显的摊在空气里。
受伤最重的是奶奶。
即便奶奶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的,可没料到,死亡通知单来的那么早,爷爷遇见了人一生中最不愿遇见的死神。绝望像灰青的藤蔓,枝枝蔓延过奶奶的心头,抓上了奶奶的脸颊。那段日子,即便我很年幼,现在也恍然能听到那时"哔--叽"的脚步声从奶奶的房间拖出,看见奶奶顶着一头蓬乱,焦枯的头发,弓着腰,耷着脸的坐在和爷爷常坐的藤椅上,目光呆滞,木木的盯着倚靠墙角的那把铺满尘埃的二胡。那藤椅里蜷着的影子发出的悲痛的呜咽,传来的无奈的叹息至今也偶尔在记忆的深处响起。
短短数月,奶奶仿佛老了一轮,蜡黄的脸平静的摊在日益凸显的头骨上。对于爸爸妈妈的安慰,我的亲近,她的回应,也只是一抹苦涩的笑。那段时间,来家里探望奶奶的亲戚很多,印象最深的是老姨婆抹着眼泪对爸爸说:“六嬢这一生遇见六姑爷,姑爷的生前对她有多好,现在的她就有多恼火。”言语中有不尽的苍凉。
时间的河慢慢的流逝,这一段童年的记忆竟让我在生命之初就有了小小的感悟——“世间的一切都是遇见,人遇见人,就是生命的相遇,生命有相遇时的欢乐闪耀,也有生命相别落幕时的悲伤和寂寥。”但小小的我却不知道怎么去擦掉奶奶脸上的泪痕,对于如何走出亲人逝去的悲伤,也许我们别无选择,心上的疤也许只能通过时间来愈合。
感觉奶奶开始自己静在时间的潮里,只是我们不知道,她会选择什么时候走出自己记忆的潮。
记不得是哪一天,奶奶开始自己修补悲伤的窟窿,慢慢的,细细的。她终于站在镜子前,整理自己乱蓬蓬的头发,在镜中正视自己红肿的活的眼睛。
记不得哪一天,奶奶摩挲着爷爷留下的那把二胡,开始拭去二胡上的旧尘埃,眼中的绝望被坚定赶走,走出家门,踏上了爷爷生前坚持邀她一起参加的那个民间乐团;记不得是哪一天,奶奶憔悴的脸上重现了鲜活,目光注视在琴谱上,手起落之间,沉寂很久的二胡又奏出了断断续续不成调的乐曲。
但我记得那一天,一个暖暖的午后,阳光那么明媚的在落地窗的白纱上跳跃的那天,奶奶带着腼腆但如春风般的笑容,坐在我们面前,让我们听她拉一曲,她熟练的转轴,拨动二胡的琴弦,当悲愤、激昂的《江河水》的乐调响起,当如冰泉般的鸣音收束时。奶奶收起二胡,深情的擦拭着琴身说:“这首曲子是你爷爷生前最爱的曲子,我终于还是没有让他担心太久,弹奏这曲子的时候,我感觉爷爷就一直和我在一起!”扬着嘴角微笑的奶奶,在我看来,她并没有悲伤与爷爷这一生的相遇,而是那么虔诚的在感谢着与爷爷一生的遇见,因了他们曾经生命相处的欢乐和闪耀,虽在生命落幕时确实有寂寥和悲伤,但因了那些平凡简朴岁月中爱的沉淀,在奶奶的生命烙上了爱的印记,这样的爱的遇见就是不离不弃,爱的遇见就是即便挥手,即便阴阳相隔,留给对方的也是感谢,以这样满满的感恩之心在爱的音乐里复活,找回了以为走散的彼此。
有人说:二胡曲调会这么悲,是因为它仅两根弦,相依为命。可是,既然相依,就代表了一生一世的遇见,即使生命不再,只要弦有灵魂,一根响起,终究会得到另一根的回应,激荡起生命的旋律,久久不息。于是,我在奶奶的二胡里,听到了生的复活,听到了命的延续,这不息的旋律里,有我的奶奶,也有我的爷爷,有他们遇见就不离不弃的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