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老了……
再不是能把我举在头上、让我咿咿呀呀跟他疯的大帅哥;再不是能为我梳小辫送我上学的大小伙儿;再不是一手抓着后坐、一手握着前把让我歪歪扭扭学着驾驭自行车的壮汉子;再不是送我上大学时同学们羡慕地议论的那个矫健的身影;以至不再是我能够随便发泻和倾诉工作烦恼、事业挫折的听众了。
中秋之夜,当放下远在千里之遥向父母问候的电话,心里总觉得有点儿什么东西堵着,爸爸那听着平淡的话语连同那几个月来一直萦绕在脑海的声音,再一次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四十岁以前、我对节日不能与父母团聚几乎已经习以为常。大学毕业后结婚、生孩子,到省城闯荡。在不知不觉中随着一代人一起走进了中年、走进了记忆里父母亲的年龄。这时才突然发现对家的牵挂、对亲情的依赖逐渐浓郁起来,于是、这两年常常寻找或创造机会、打点一份温情回家跟父母聚一聚。但每次又都有些不同的触动和伤感。
严格的说,爸爸的老比他的同龄人要显得缓慢得多,这是我们一家人的福气。七十有三了,依然耳聪目明,说起来连我都羡慕不已的是,他至今也没带老花镜。腿脚利落地整天闲不下来。也许是部队保留下来的生活习惯,每天的生活很有节奏、也很严谨。他有一个最大的健身之道就是一年四季洗冷水藻。记得爸爸在我眼里还是大帅哥的时候,隆冬的季节、屋里屋外都冷得人没处躲没处藏的时候,他还一边哆哆嗦嗦地唱着歌儿一边铺被子,然后一溜烟儿钻进洗澡房又一溜烟儿地蹿出来。常常把我们乐得直拿他打趣儿。现在看来爸爸的健康还真得益于这一招呢。他还很注意跟潮流,上次回家给他买了电脑,这次回家看他已经操作得很熟练了,接下来他还让我教他发手机短信,说是跟我们联系可以省钱。正因为爸爸的种种不服老、不落伍的好处,我的许多想法和观念总是能够、也比较容易跟他沟通。
但是这一次就大不相同了。我发现爸爸的心理承受力明显地不如从前。一件很小的事情就可以搅乱他的正常饮食以至生活起居。敏感、脆弱、和硬撑着的那份家长制的尊严,常常会让我在窒息中心痛。特别是当母亲告诉我爸爸背着我们时的那些生理反映,比如:手发抖、整夜的睡不着、甚至早已治愈的胃病也卷土重来,我就更是自责得很。怎么办?不说吧,他都能猜到,也驾不住他的过问。说了吧,现在许多事情不是他们那个时代的思维方式、对于利弊得失的权衡也被物欲横流的浮燥所颠覆。特别是对待第三代的教、养问题;前途的选择问题;爸爸那种强烈的参与和主宰意识几乎成为我们之间的“雷区”。虽然很多时候他嘴上总是欲擒故纵地说:我不管你们的事了,也管不了啦。其实、会以更大的精力去投入和关注。然后给你提出一套周密的方案,那诚恳中不可更改的态度、是我最害怕面对的。
爸爸是太在乎我了,这我从小就知道。由于是军人出身,他在乎的方式是更加的严厉:幼时、拳脚之后他会把我揽进怀中;大了、斥责之后总是他来打破僵局;后来、当我的叛逆与他的正统发生激烈冲突的时候,好几次我看到心目中刚强、专制的父亲向我投来妥协的目光……
现在爸爸把这份感情放到了外孙女的身上,只是少了激烈、多了许多婉转的温和。我知道这依然是为了我。由于长期在外工作,爸爸妈妈总觉得身为母亲的我亏欠孩子的太多,于是时时事事都以这为前提、对孩子百般呵护与照顾,结果、孩子在外边儿挺会关心人、照顾人的,可回到家对二老却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每当看到这样的情景就不是滋味。我真不知道怎样劝导才能让两位老人对自己好些、自私些。
与亲人相聚的时间总是“火上房”的快。行程确定后、爸爸显得更加忙碌和话少。平时闲谈中随便说到的对家乡的念想:什么辣椒酱、萝卜干儿、甜玉米、老友面……爸爸都不声不响地买了回来,要么、在餐桌上让我过足了瘾,要么、和妈妈精心地为我打好了包装。七月的南宁暑气蒸人,可爸爸就这样一趟一趟地往外跑。
临别那天,吃完晚饭我和妈妈、姐姐又坐在一块儿聊着家常,可我老是听到爸妈休息的屋里传来“唦唦、唦唦”的响声。因为电视开着,妈妈和姐姐大概都没注意。声音持续了好长时间,我挺好奇便特不经意地向那间屋子走去。是爸爸!他抬头冲我笑了笑,又继续忙着手中的事儿。“唦唦、唦唦”……爸爸看我还站着,便像是告诉我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是好朋友从国外给我和你妈妈寄来的“深海鱼油”,非常纯,我吃了一段时间感觉很有效果。第二天、我在我的行李箱里看到了那两个装满了鱼油的瓶子,上面用处方的格式写着每天服用的时间和量;右下角 还 分别标着180粒。我脑子嗡的一下,眼泪夺眶而出。此时、昨天爸爸抬头冲我那一笑像蒙太奇定格在我的眼前,那是我很不熟悉的笑容——单纯、憨厚、甚至带着孩子般的傻气。在去机场的路上,我的耳边始终是那“唦唦、唦唦”的倒药声;我的眼前也始终是爸爸那令我鼻子酸酸的笑容。几个月过去了,这感觉却每每挥之不去……
爸爸老了,老得对我的爱也越来越简单、越来越平淡。然而、却让我更加难以承受这份生命的挚爱之“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