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姿态与他重逢。
他依旧还是少年的模样,倚在桃树粗糙的枝干上,手肘微微抵住下巴,朝我望过来,弯着嘴角:“好久不见。”我甚至可以清晰的看见他凌乱而仓促的胡渣,像是那些落魄的路人在扮演着高傲的贵族。我曾经想紧紧地锁住他每一个摇摇晃晃的笑容,每一根随着呼吸起伏的绒毛,每一声和心脏一同跳动的叹息。然而,他还是走了。
我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姿态与他重逢,再看见他那双晃动着如同蜜糖一般粘稠的漆黑的眼。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桃花依旧在,只是不如旧时红。
时光偷走了他,也填满了他。
我曾端坐在垂注落暮中,听着他为我单独一人的颂诗,他用尽体内钨铁的喑哑,交换桃林深处一眼清水的悲怮,他背负四卷留存的笔记,途径秋风反折之地,马蹄声锤子一般露骨,在浩繁的旷野上,留有若干伏笔,并借以断开了落花与流水的长短句,然后扑进我的怀里,唤我:“姐姐,姐姐。” 舌头抵住下齿,再拉平的声音,字正腔圆。
然而我却不知道,七里之外的青松岭,七只断喉之鸦已耸起陡峭的肩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看我的眼神已经失却了光芒,如同汪汪一潭死水,再也见不到那些闪耀的鱼鳞了。随之而来的颂诗又将我带至谷底,他轻轻地唱:秋风里,两岸渐生碧溪,而我的时光已飞上了天。
我看见他乌黑瞳孔中透露出来的河水,在缓缓地流。
我的少年在朝我告别。
我牵过的手,我摸过的发,我整理过的衣角,我轻抚过的眉眼,都变成了我所不熟悉的锋利的棱角,化为他离我远去的背影,从体内剥落出来。
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冬天过去了,他都从未回来过。
我还记得我们原本的日子,看雪落,听花开,触摸四季。他只是待在我身侧,安安静静的朝我微笑。梦里都是他如同要刺穿皮肤的骨骼和瘦弱的手臂。阳光会透过他狭窄的指缝然后在我的掌心里投下阴影,连每一股脉络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我不舍得放开他,我把他*在我的记忆里,妄图占为己有。 然而,这是不可能成功的。
我就如同这天下每一个愚蠢的亲人一般,贪恋着和他的温存。直到他挣脱出我的手,站在我的对面,用那双漆黑的眼看着我,对我说:“我要离开你。”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他已经成长为我不认识的少年,拥有浓密的发和白净的皮肤还有骨肉均匀的四肢。 原来,他已经可以一个人了,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那个被我困在记忆里的小男孩,沉默而没有声息,从高处的枝桠上落下来,融进潮湿的泥土里去。
此后的生活就如同落入了干涸的湖泊,灰烬和尘埃在湖底堆积了厚厚的一层。
然而,今日他却又回到了我的面前,以完全胜利的样子朝我炫耀着。确实,他就如同盛开在春光里的桃花,浓烈恣意,青春像是要从他脸上发出光来一般。我曾经记得的,他凋零的样子,他哭泣的样子,他朝我求助的样子,他仿佛失去我就会生存不下去的样子,唯独没有如今这般的灿烂。
离开我,使他成为更完整的生命了。 那么,便放手吧。
我曾经的少年大概是被宽厚的雨水挽留在了淮河以南的枝头上了吧。我们无法决定离别本身,但我们能决定我们对待离别的感情,时光它不会停止带走你身边的人,就让它去吧。如树瘤,如墨迹,如碗底滚烫的灵魂,我们无法阻止离别,那么至少以微笑的姿态。
就如同,他离开我那日,落满肩头的桃花。你看,这些轮回了千年的花种,至今还在无我无他地盛开花匍匐在脚下的泥土里,然,花下那人却已经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