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写有文字的纸片在我的梦里袅袅地飘动,飘到了地上,我随手将它拣了起来,像一个识字人一样地看,可我发现那上面的字弯弯扭扭的,我一个也不认识。我不知道我一个识字的人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我想这张写满了字的纸片一定是一个什么符咒之类的玩艺儿,或者它干脆就是一封天外来信。也就是说在那张纸片面前我做了一次文盲。不是文盲的人无法体验到文盲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对文盲的一次梦里客串,得到的体会是焦虑、无助和兴叹。
我知道我在梦里遇见纸片的是我在现实的生活中天天都在与纸片打交道的缘故。纸片上都是有字的,没有字的纸片我们不会太感兴趣。和有字的纸片打交道是件幸福的事。
在我们的传统里有着敬惜字纸的习惯。我小的时候母亲从来不让我们把有字的纸在灶堂里烧掉,说那样是造孽,当然在别的地方烧是可以的。一户人家,灶总是最为神圣的一个存在,那里藏着灶神,而且这位灶神爷是每年腊月二十三的那天都要到天上去汇报主人家一年里的基本情况的,在那里烧字纸会不会被当成一个罪孽而被状告到天帝那里去,并因此而全家获罪呢?我并不能确切地知道,但不在灶堂里烧字纸这个习惯却就此养成了。有字的纸不能在灶堂里烧掉,也不能在用来擦屁股。纸还是那张纸,一旦写上了字,它就变得非同一般甚至神圣起来了,那么,神圣的其实是字,敬惜字纸,其实是对字的敬畏。对字的敬畏的心里是由来有自的。《平阳府志》记载说仓颉造字,“文字既成,天为雨粟,鬼为夜哭,龙为潜藏。”“天为雨粟”,那是因为字的造出是可喜可贺的事,“雨粟”是一种奖励;“鬼为夜哭”,那是因为人类有了文字,他们就有了开阔的眼界,有了通达神明的智慧,人不可以任意地被糊弄了,鬼魅的日子也就开始不好过起来。拥有字,便是拥有了智慧,便是拥有了广阔的前程,仓颉造出了字来,当然就十足是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事了。把惊天地泣鬼神的字写在,那纸也就只能由其自生自灭了。
有字与无字的人类是不一样的,识字和不识字的人也是不一样的。我们中国人自古以来就很重视读书,自己家的孩子能够断文识字是一个古老而久远的期盼。我的故乡是一个不足二十户人家的小村子,但我小的时候每一个人家的小孩不管是男还是女都有被送进学校读书的经历。孩子在学堂里认识了几个字,过年的时候对联就不再请别人写了,而是认真地买来毛笔和墨汁,让孩子自己写,写的时候父母们就站在旁边,看着,嘴角被孩子手里的笔牵动着,表情为他们写的每一笔鼓着劲。不管那字写得对还是错,美还是丑,只要写了,就高兴,贴上门心里就充满了自豪感,有客人来会兴致勃勃地告诉说:“这对联是我家的××写的。”听的人也少不了要赞赏几句。乡下人的春联总是要保存很长时间的,不到正月十五元宵节决不允许人撕了去。可是万一被不懂事的小孩子扯碎了呢?也不大惊小怪,而是另有说法,说是春联碎得早,家里的老母鸡抱窝就早,坏事就这样一瞬间变成了好事。听起来这是一点来由也没有的,但是,春联,那是有字的纸,它的存在与碎去,都被给予了一个美好的说法,这表现出的是我纯朴的乡民们对字纸的崇敬之情。
我小的时候一般都是家里堂厅里的饭桌上做作业的。冬天的晚上我就坐在火桶里,就着一盏油灯伏在桌上写作业。那是一个被教导着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时代,在作文里写被打倒的人的名字那几个字的时候,我就会把作业本进行一点旋转,照着流行的做法把它们写得颠倒和歪斜起来,以示对他们的蔑视与憎恶。坐在一边的母亲很不理解我的这种做法,批评说我怎么能这样写字?怎么能故意把字写得东倒西歪呢?一边的父亲告诉了她我这样做的理由,可是母亲还是老大的不高兴,认为我这样做是对字的*,坚决让我改过来。有时候,我把写有字的纸随意地丢弃了,母亲就会把它细心地拣起来,藏在土墙的缝隙里,让它随着时间风化而去。我读书的时候开始有了写日记的习惯,不是记生活琐事,而是写自己日常的所看所听所想,这样一写就是十八本硬面抄。后来我翻看着它们,觉得很是幼稚可笑,就想着把它们处理掉算了。可怎么处理是个问题,想了想还是避着母亲搬到屋子西边的水塘边把它们给烧了。烧掉后的多少天里我都是诚惶诚恐的,那样一大堆有字的纸啊,怎么能说烧就烧了呢?生怕母亲发现了将我痛骂一顿。母亲对字纸的敬重深深地影响了我。在我一只书柜的最底层里,放着我在外面读书时父亲和其他亲友给我的书信,它们中的一些虽然倘若没有特别需要我几乎是再也不会打开来看的了,可是我还是把它们像宝贝似地收藏在那里。
在一些小说或电影电视里,有一个创作者们久用不衰的场景描写,就是撕碎纸片或把写着字纸一把抓起来狠狠地揉成纸团,这是用以表现人物的愤怒、举棋不定或慌恐不安的。字纸和纸片,就这样从生活走进了艺术,成了艺术创作的一个道具,透过它让人们对生活的认识有了更进一步的深入。每每看到这样的镜头或者文字描写时,我都会沉静下来,让意识守住自己的内心,生发出无限的感慨来。
字纸就这样在我的心里久久地飘动着,以至飘进了我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