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珞默默地看着病床上的阿妈。
她眼睛闭着,脸色苍白到透明,头发稀疏地贴在头皮上,轻而短促地喘着气。她的手攥成一个拳头,手背上有一些微微凸起的青筋。
窗外的阳光就像阿妈逐渐消逝的生命一般,渐渐黯淡。
昭珞看了阿妈一眼,轻轻走出病房。
医生说,这样的病,原本在大城市里根本就不算病。但是在咱们这儿……说到这儿,医生别开眼,不敢看昭珞那仿佛清澈的能够洞察一切的眸子,微微地叹了口气。
尽管医生并没有说明,但是她也知道,阿妈的蜡烛,快要燃到头了。
她沿着荒芜的小路慢慢的走回家,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下被越拉越长。
昭珞回头看了看医院,目光渐渐变得坚定。
阿妈从没有提起过,但她什么都知道。
十六年前的阿妈拥有美满的家庭。一次偶然的机会下,阿妈在路旁的草丛里发现了一个娃娃。阿妈把这个娃娃抱回家,却遭到了丈夫极力的反对。
当时的人们哟,全都是自私的紧。除了阿妈。
阿妈坚持要留下这个小娃娃。于是几天之后,阿妈从集市上回来,发现丈夫带着孩子,还有全部的家当,走了。
过往的人匆匆,围观的人们尽量压低声音,可是流言蜚语,却不住的飘到阿妈耳里。
“啧啧,丈夫走了,孩子走了,留下一个血缘关系都没有的杂种,这日子,可怎么过下哟……”
“也是啊,在这样的时候,任谁,也不会让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和自家的孩子抢饭吃啊。”
“可怜的姑娘,才二十出头,又没丈夫又没娃的……”
望着空荡荡的家,阿妈闭上眼睛,什么话都没有说。
阿妈身体并不健壮,但是阿妈却早出晚归的在家后面一块小得可怜的土地上耕作。早饭,只能在邻居大妈好心给的唯一瘸了腿的木桌上解决。
阿妈不识字,可她却问遍了所有读过书的老人、年轻人,让人帮她在村里唯一的图书馆查字典,给这个娃娃取了一个极富书香味道的名字——昭珞,意为光明美好的玉石。在这个“二花”、“大妞”等等相似的名字层出不穷的地方,每个人见到昭珞就夸:“多么美丽的女娃子哟,连名字都那么好听!”
阿妈说,我不能给她好的吃的穿的,但是至少要给她个好的名字。
年幼的昭珞仰起头崇拜地望着阿妈的脸,她觉得,不识字的阿妈此刻就像一个哲学家。
阿妈不识字,但是阿妈教了她识字。
在她能讲话后,阿妈请来村中寥寥无几的上过小学的人,教她拼音。在年幼的她基本会拼音了之后,阿妈又去学校借了几本课本,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刻在了家里的墙壁上。
可是昭珞知道,阿妈从没有学过写字。
阿妈没有读过书,但是阿妈却用大部分的收入供了她读书。
昭珞早就已经把学校学的知识嚼了又嚼,咽下去,反刍出来,再嚼上成百上千遍,让昭珞直想吐。
一天放学,夕阳前所未有的红。山上层层叠叠地染上红色的厚重的颜料,风一吹,仿佛晶莹得要滴落下来似的。
昭珞跑回家,问阿妈:“大城市里是什么样的?”
阿妈反问她:“什么是大城市?”
昭珞被阿妈问得哑然。她想要回避这个问题:“如果……”昭珞其实想说,如果当年我没有被丢在路边,我是不是现在就可以在大城市里生活了?
但是阿妈打断了她的话:“世上没有如果。”
昭珞目瞪口呆地看着阿妈走出屋子,她从来没有听过阿妈说这么富有诗意的语言。这感觉就像是一块杂草丛生的地上突然点缀了一朵的金盏菊那样令人诧异。
她追上去问道:“既然没有如果,那人们为什么要把它造出来呢?”
像突然间撞上一堵墙一般,她忽然硬生生的停在了门口。她看见阿妈的眼眶红了。
阿妈摇晃了一下,疯了一般的重复道:“是啊,为什么,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昭珞看见邻居大妈急急忙忙跑过来。
这是昭珞第一次看见阿妈如此失态。
昭珞突然觉得阿妈好可怜。
昭珞一边想着,一边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褐色的小袋子。
她在路边细心地洒下袋子里的东西,又仔细地浇了水,便走进家中。
在他们这个地区,又流传着“圣花”一说。传说,“圣花”——金盏菊可以治疗生理上、心理上所有的伤痛。人们对此深信不疑。于是,在村口一块最肥沃的土地上,没有种粮食,而是种了大片大片的金盏菊。风一吹过,大片大片的金色波浪,似乎会将人们所有的希望送到天上的神仙那儿。人们称此“圣地”,里面的花,不准任何人采。甚至还派专人24小时看守。
不管怎样,我一定要治好阿妈的病。昭珞想。
一开始,并不顺利。
昭珞垂头看着地上的一片褐色的苗,叹了口气,拿起铲子,铲了。
不知是第几次,当她终于付出全部耐心地照料,又从当地的人那儿了解到了“圣花”的习性,她再次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播种下了一片又一片希望。
在第一声鸡鸣和着初升的太阳响起时,她便提起了水壶。
在几天的细心照料下,“圣花”抽出了小芽。然而,好景不长。接下来是难得的炎热。
昭珞垂头看着地上的有一片褐色的苗,再次叹了口气,沉默地走开了。在她原先站着的土地上,有一小块微微有些湿润。
“孩子啊,别白费心了啦,你妈这样……”
邻居大妈数次劝说过她,但是昭珞依旧坚定,不曾改过。
她望着澄澈的天空,将剩下的种子全部洒到了地上。
昭珞走进屋子,快速的收拾行囊。
医生说,阿妈快不行了。
所以她,要去照顾阿妈,让阿妈在最后几天也能感到开心。但是在医院,昭珞罕见的一边照顾阿妈,一边不住的望向窗外。现在,她好想飞到家里,看看金盏花怎么样。
阿妈的状态又好起来了,医生说,阿妈状态还不错。于是昭珞放放心心的回家了。
昭珞站在家门口,嘴巴微张着,眼睛瞪得大大的,在眼珠的旁边留了一圈眼白。
金盏花开了!
她赶紧观察四周,看见没有人发现后才松了一口气,仔细地观察起来。
一小丛金盏菊活泼地摇摆在阳光底下。她们的花瓣是昭珞从没有见到过的颜色,简直就是天上仙女的衣裙上漏下来的一缕阳光。
尽管“圣花”这么的美丽,美丽的使人根本不忍心去摧毁它,甚至在昭珞第一次萌生这样的想法后想要不住地将它从脑子里赶跑,但是昭珞知道,阿妈等不到那一天了。
第二天,昭珞背着行李,手里珍爱的抱着一个用层层棉布裹成的盒子,走向医院。在她身后,几朵金盏菊虚弱地在风中瑟瑟发抖。
昭珞一到医院,迫不及待的放下行李,不顾四周不屑的、惊异的、厌恶的目光,拿上盒子就冲进热水房。
就像对待一件神圣的东西一般,昭珞轻柔地解开棉布。
看着盒子里金灿灿的颜色,她忽然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快了,就快了,很快阿妈就可以和她一起回家,然后就又可以和阿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她将热水轻轻地倒进杯子,通过有些脏兮兮的透明的杯子,她看见金盏菊被水冲得飞起,然后又轻盈地飘下。昭珞的眼里盛满了笑意,看着金盏菊,她仿佛看到了阿妈生命的延续。
昭珞开心的捧着花茶,轻轻喂到阿妈嘴边。
“阿妈,这是用‘圣花’泡的花茶,喝了它,很快就会好的。”
阿妈呡了一口,虚弱地笑笑,眼底是无尽的心酸。
杯子里的金盏菊慢慢地舒展,忽浮忽沉,花瓣拉出一道道美丽的痕迹。
“傻囡,都,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还给姆妈,喝这个,作啥?浪费!”阿妈喘得很厉害。
昭珞笑容未减。
“医生说阿妈不行了,可是阿妈不还撑了这么多天了吗?”后来医生说阿妈是回光返照,虽然昭珞没有学过那个词,但是她仍然相信那是一个美好的词,预示着阿妈即将回到家里。一想到这里,昭珞就觉得很开心。
门外,给阿妈治病的医生头靠着门框,掩面,轻声地啜泣。
阿妈没说话。
悠长的叹气声在山中回转,盘旋,上升,消散。
尽管相信,可是为什么眼泪不住的掉下来?
金盏花又一次的开了。
昭珞披麻戴孝,默默地跪着,面无表情。
对着阿妈。
小小的昭珞已经经历了世故冷暖,面对阿妈的死,她出乎意料的淡然。
邻居大妈唏嘘:“可怜的娃,才这么小……”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处境好像十几年前的阿妈。
她站起来,俯身把阿妈背到金盏花丛旁。
昭珞用铲子挖了个深深的坑,一个似乎能够埋葬一切梦想与希望的坑,再把阿妈轻轻放在坑中。
带着最后一丝眷恋,她深深的望了一眼这个陪伴她走过十几年的面容。
她轻轻地将土填平,然后在上面撒了“圣花” 的种子。
愿阿妈的在天之灵啊,偶尔一瞥人间,就能看见这金灿灿的墓碑。
“快,就是她,偷偷违反规定在自家门口种‘圣花’!”
“你干什么,没看见人家这么可怜吗?”
邻居大妈为了她,和村民起了争执。
昭珞没有回头。
“你看她,你对她这么好,她一点都没表示,还自顾自的!”邻居大妈的儿子,三十几岁的男人,无所谓地说道。
她轻轻地跪地,虔诚地下拜。
昭珞仔细地想着:我没感恩戴德吗?
她上学的第一天,阿妈邀请邻居大妈来家里坐坐,谁知邻居大妈的儿子一口回绝,脸上的皱纹令人生厌地挤到一起,嘴角微微上挑,在最顶端却又重重地垂下来。眼神里面染遍了嘲讽。
圣花第一次开放的时候,她把剩余的花茶悄悄留在邻居大妈门口,邻居大妈的儿子飞快地喝光,一点都没给大妈留下。
是啊,我不感恩戴德。
那是因为阿妈死的那一天,我的心,就和死去的阿妈一起,被埋到了深深的地下。
夕阳渐渐被山谷所吞没,那余晖的颜色啊,渐渐融入了金盏花的花瓣。在一片金盏花丛的包围下,俯身的昭珞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