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直想看看清明上河图,但她就如同一位神秘的女郎,始终不肯对我揭开她那层薄薄的面纱。于是,我挤上去上海的大巴,看她去了。
上海似乎不是文人气很浓的地方,在林立的高楼大厦间,展开一卷工笔长轴,总感觉很别扭。看着窗外匆匆的车水马龙,这座城市似乎容不下这份悠闲,这份宁静。车上的人也都是去上海的,但他们好像都不着急为了去看一幅清明上河图,他们指着窗外豪华的酒店,议论着什么。
只要我的心是宁静的就够了,我想。
但既然画也来了,我也来了,那就去罢。
二
还好,步入展厅,虽有着嘈杂的人群与刺眼的闪光灯,总不至于使人觉得太过浮躁。画就在对面,抬头就是。但我却背头过去,好像是害怕看到她似的,却细细地端详起四周陈列着的文物来。
从左往右,首先是青铜鼎,个头不大,似乎还隐约残存着钟乐的痕迹;再是唐三彩,正是那支骆驼背上的西域乐队,盛世歌舞尚未停息;还有古本《本草纲目》,静静地翻开卧着,迎面飘来了一阵草药的清香……直到眼前显现出赵佶的瘦金体,我才猛然想起与他相关的那个朝,那个人,那幅画,于是我知道,是回头看她的时候了。
三
有必要说一点,我这里说的清明上河图,是张择端本的。或许是她实在太过迷人的原因,历来仿本、赝本数不胜数。仇英仿过,郎世宁仿过,还有无数不知名的人仿过。或许是出于对原本的挚爱,或许是为了满足帝王的鉴赏欲望,或许仅仅是出于谋生的需求。固然仿本和赝本是有区别的,但无论是仿本还是赝本,都丝毫不妨碍她的名声,她的地位,她曾经或是现今的辉煌。
一个人对于一件东西的热爱可以是恒久的。唐太宗太爱兰亭序了,结果兰亭序被唐太宗带入地下,深藏千年,却并不影响兰亭序在中国书法史上的地位。他仍旧是稳坐着“天下第一行书”的宝座。这究竟是悲事还是乐事?难以评说。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千百年来,有多少珍美的艺术品都随着历史车轮的滚滚红尘去了。我想说,好的艺术品都是有生命的,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下,她总会坚定地趋向光明的,也才能将她的生命延续下来。靖康之难,无数奇珍异宝从深宫幽院中流出,流向北方茫茫的草原。清明上河图也在其中。金人不懂得她的价值,所以她离开了。一手遮天的权臣严嵩妄图强取她的独美,但没有得逞,严嵩被邹应龙弹劾后,严府被抄,她重又回到宫中。溥仪欲将她以赏赐溥杰之名转移出宫,她还是不忘心中的那一份归宿,她的骨气甚至于比当时某些的人的骨气都要高。所以清明上河图保存了下来,而且物质与精神都不曾流失,以至于今天仍然向世人源源不断地展现着她那难以阻挡的魅力,我们也才得以拨开历史的迷雾,走近它,欣赏它,品味它。
四
清明上河图是有层次的,先是宁静的市郊,再是拥挤的码头,最后是熙攘的商区。人们的视线仿佛被作者一步步自右向左地牵移着,眼前繁华起来了,耳畔喧闹起来了。零星的树木,宽阔的虹桥,热闹的街市,对了,还有驼队,听,驼钤还在响呢!
如此宏伟的巨制便让我对作者的创作意图产生了疑问:是什么力量促使作者完成了这样一幅耗时两年的长卷?是皇帝的御令,还是内心的一腔热血与激情?我不排除有前者的可能,但我想,如果一个人仅仅这了完成某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那么质量怕是高不到那里去,也只有出于对某种目标的执着的追求,才会倾泻出创作者所有的心血与才华。
对于一个深居宫廷的画师来讲,能够放眼于市民阶层,着墨于市民群体,甚至亲身体验市民生活,都是极其难能可贵的。我便想像一位大画师,信步在人头攒动的汴京街道中,看着两旁的邸店,蒸腾的饼铺子,高声呼“六”的赌徒,捋了捋胡子,抿抿嘴笑了。回宫后,展纸研磨,于是一幅不朽的名作便在画师轻熟的笔墨间呈现了出来。
五
据说清明上河图原有赵佶的双龙小印,后来佚散了。有人猜测是因为宋徽宗的双龙小印值钱,便被人从头上裁去一块,另作一幅单卖了。
但我却并不为此感到遗憾。印上了皇室的小印,就是皇室的了。然而朝代更替,战火纷飞,王侯将相不过都是过眼云烟。阿房宫焚了,含元殿毁了,圆明园也掩没在熊熊烈火之中。但是我们至今仍能看到千年的都江堰,百年的苏州镇,横跨着的优雅的赵州桥。皇室的都逝去了,民间的却永存着。前朝的灿烂都在后朝的光芒中黯淡了,但不变的是千千万万的劳动大众。他们是看似柔弱,实则刚强的,他们的艺术品也是看似柔弱,实则刚强的,迸发出一种不可阻挡的生命力。一个艺术品也只有在真正融入了大众的生命,才能是永恒的。无论是清明上河图的性情,还是品格,都决定了她终究不应待在宫庭,她还是应当亲近那些市民,这才是她真正价值的体现。
恍惚间,我宛若又回到那个时代,跟着那头小毛驴的蹄声,愈行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