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念旧的孩子,我总舍不得丢弃旧的小熊玩偶;也总是把旧的小花衣叠得整整齐齐,堆放在大大的樟木箱的一角;我甚至在长大以后,仍不改本性,总是寻觅那些流落各处的古典CD,欣慰地看着它们在我的床角越码越高。 ——序
夜的黑是最纯净的,它为人们褪去丑陋的面纱。对这句话,我一直深信不疑。
于是,随着那黑暗里的时光匆匆地流逝,我常常只身一人站在深夜霓虹灯灿烂依旧的城市的天桥上,看着疾驰的汽车得意洋洋地喧嚣而来,绝尘而去。
不知怎的,在熙熙攘攘的街市,在人声鼎沸的酒吧,看着热闹的人群疯狂,莫名地觉得世界都在绝望的深渊中,无可自拔。
我厌恶这种感觉,每每经过,我总屏住气息,小心翼翼地逃窜,然后大口大口地在街边一角喘着浊气。
这世界都疯了吗?
我不明白为什么,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充满喧闹,嚣叫与谩骂。那些曾经的回忆,甚至只是那些留给回忆的夜,那些留给断肠人流泪的黑,不知为何,全都赤裸裸地暴露在污浊的空气中。高大威武的,代表着人类文明的华灯“刷”地打开,打在每个人惊恐的脸上,惨白惨白。而我,就像被逼到墙角的小兽,绝望却无所遁逃。
也就是在这样的世界,这样的时代里,我才会无端留恋过去。
孩提时代的世界,却不是这样的。
那时,天总是蓝得很纯净,总是让人无端地想起清澈的天鹅湖,也总让人们的嘴角挂满微笑。
童年,小小的我常常跟着哥哥姐姐撒丫子满田埂地疯跑。那时候,溪水总会淙淙淌过,在河底的石头上激起欢乐的小浪花。
村庄的生活总是悠闲而丰富充实的。
每天早上起床,天还只是蒙蒙亮,空气中带着潮湿的温暖。便起床,到隔壁小巷的一口古井提一小桶水,沾湿毛巾,轻轻抹在脸上。清晨的井水总是凉凉的,仿佛还带着昨夜的美好,放在石桶里也总能清楚地看见石桶底上那朵灿烂的石刻小花。水纹慢悠悠地颤着,偶尔有几声清脆的鸟啼,或有山鸡响亮的打鸣声,再就是邻家小狗拖着尾音的悠闲的轻声呜咽。
然后,谁家的木门吱呀一响,谁家的姑娘踱到溪边放下她那一头乌黑的瀑布似的长发, 吟唱着几首清丽的歌,仿佛在咀嚼她的大好韶华;又有谁家的妇人提着一篮衣物在井旁捣衣,虽无浣女的动人容颜,然而她衣裳微解,步履从容,脸上却带着满足的温柔的笑,仿佛在回味她昨晚的好梦,是梦见了她那温软可爱的婴孩了么?
稍迟一些,太阳隐隐约约从山的那边传来若隐若现的光,透过细细密密的枝叶,洒在青石板的小路上。
然而此刻,却是孩子们尽情嬉玩的大好时光。
东村的孩子邀上西村的孩子,偷偷地拿了家里的漏筛子,急匆匆地赶到村头一条清清的小溪边。清晨的日光漏过树梢,在小姑娘的小辫子上跳起来欢快的舞蹈。这些孩子们,却清一色地挽起裤脚,扎起袖管,用筛斗在清清的河水中抓捕鱼虾,偶尔发现几条滑溜溜的泥鳅,孩子们中间就发出惊喜的欢叫。
这是自然最简单也最丰富的馈赠。
这个时候,孩子们是不必太在意衣服的,若是打湿了,就干脆脱个精光,晾在老槐树的枝桠上。路人经过,惊讶地看着满树花花绿绿的衣服,全然不知草丛中几个孩子掩嘴偷偷地笑。等到日头再上来一些或是孩子们玩腻了,便你挽我,我牵你,一起躲在石板铺的桥洞底下,也有孩子从家里拿来粗麻绳,往树上一绕,不消多少工夫,便搭成一张吊床,躺在里面好不得意。那时的溪是没有汞,没有铅,没有刺鼻气味的,孩子们浸在桥洞下的溪水里,嚼着树上摘下的果子——那时的孩子多会爬树。然后悠游自在地听几位年长的哥哥姐姐,讲那些古老神秘的故事。
日到中天,孩子们便匆忙换上打湿后晒干的衣服,嬉笑着一边往回走,一边相约午后再会。
眼见太阳没那么毒了,孩子们又全都拥向田埂,用长长的粘竿一边走一边粘着知了。如今一想,确有几个孩子的技艺精湛地要赶上承蜩老人了。
太阳渐渐西斜,孩子们终于安静下来,在田埂边一朵一朵地摘着几簇不知名的野花,偶有微风拂过,高大的树林发出悦耳的声音,也确可与龙吟凤哕相比拟。于是傍晚回家,孩子们都插着满头的花草,带着满身的花香。
夜幕降临,孩子们便在村头相互依偎,看匆匆的农人收耕回家,看牧人赶那牛马回圈,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嬉闹着,月色格外皎好。
忽然耳边有玻璃杯炸响的尖锐声响,然后是一个抹着厚厚的底妆的胖胖的女人尖刻地破口大骂,空气中的混沌突然又将我围得水泄不通,然而我却无力抵抗,我突然有窒息的感觉,一句话也说不出。一阵恐慌过后,我的心开始痉挛,无力地痉挛,触电般麻木的痛楚袭遍我的全身,我忽而茫然起来,只觉耳根微微发颤,这世界······
玻璃杯的碎片好像割破了我的手指,然而我并没有觉得痛。我大步往外走去,只是茫然地走着,当将要走进一片黑暗中时,我回头看着那个污浊的世界,尖锐的嚣叫刺痛了我的耳膜,我似乎是笑了一下。我想我是笑了,对着他们,笑了。
恍惚间,我似乎又看见了多少年前坐在村头溪边的孩子们,他们目光清澈得像那深深的溪水,他们的嘴角漾满微笑,一遍遍地唱着那首古老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