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呼,今复有几人知震川先生矣!后学卧病在床,枕边无书,读《震川文集》,得《项脊轩志》,诵之再三,至于呜咽掩涕,悲不能止。
项脊轩,先生家一小阁子也,先生读书之处,亦先生之所立于世间人伦道德文章之所。百年老屋,虽加修缮,想来亦常常漏雨;庭中虽置花木,所谓“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读来惟见寂寞。先生之项脊轩,亦一落拓学子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之地也。
先生之志项脊轩,岂惟项脊轩之固难忘也。先生难忘者,实在祖母、母亲、妻子之所望于先生者也。先生积学五十余载,文名盖天下,桃李遍国中,尚不能得一进士,做一官吏,以俸禄养其亲,惟困守此轩,偃仰啸歌,兀然独坐。时光流逝,祖母、母亲、妻子相继零落,惟余此轩。是时轩中一木一石,皆成倒流之时光,往昔亲人之音容,历历如在目前。先生写至此,虽不流涕,谁不流涕!
震川先生寂寞矣,先生心痛矣。震川先生虽寂寞、心痛仍固守学子之道。先生无官可做,只有写写文章。无官做自然无友交,亦自然无达官名士可忆并为之志。
所谓坎井之蛙,所忆所志者无非一井之景、一井之情。然先生鳏寡孤独于轩中,亲人之形影出没,轻声细语之音袅袅不绝于耳,妻子所植楷杷树亭亭而立,祖母所遗之象笏仍在,日以继夜,风动树影,万籁有声,如亲人至,如亲人声。先生伏案忆之,志之,不悲不喜,不怒不怨,文章灿然,字字如有神助。故清人梅曾亮感而涕下,曰:“此种文字,直接《史记》,韩、柳不能掩之。”
先生之前五百年,欧阳文忠公之哭梅尧臣,有“诗非穷而不能后工”之说。先生之后四百年,后学亦为先生哭,意文章亦或如是。先生不困于项脊轩则不会有项脊轩惨淡悲苦之鸣,非有此惨淡悲苦之鸣则不能有《项脊轩志》。此日先生之不幸,天下文章之大幸。先生五十九岁始中进士,累官至南京太仆寺丞,修《世宗实录》,所处之室,所受之禄,当非困守项脊轩时,然文章已每况愈下矣。先生去项脊轩而居于庙堂之上,先生一人之幸,天下文章之大不幸也。
然先生有此文亦足自慰矣。世间有所谓黄钟大吕之作,负道德之重,兼家国之任,此类文章,应由肉食者为之;至于项脊轩时之先生,悲守穷庐,四顾茫然,几几乎殁世而不得遂己志,有《项脊轩志》一文,已入不朽一流矣,吾又为先生庆。先生彼时之困,得其所哉!
震川先生姓归名有光,字熙甫,明昆山人。《项脊轩志》载于《震川文集》,国内各家古文选本多有转载,与余同病相怜者,可以一读。
如在教归有光的《项脊轩志》时,有的学生读了“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后,写出了以下体会:“它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在思考什么,又仿佛在等待什么。春日的阳光暖暖地在它身上流着,微风轻轻地拂动它满身的绿叶,于是,它又开始了轻轻的诉说。枇杷树,你是在说那个春天的故事吗?八年前,是她在这项脊轩的小院中亲手将你种下。哪能,那是一个多美的春天啊!可是如今却只有我和你在这里寂寞地等待,等待一个注定不会出现的奇迹。枇杷树啊,那满树碧绿的,是你的思念吗?”归有光将自己满腔的思念掩藏在亭亭如盖的枇杷树里,表面不动声色,小作者却展开自己想象的翅膀,将作者却渗透在字面之后的沧桑之感和怀旧之情坦露在了读者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