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后头原有两座大山，巍峨高耸，郁郁葱葱，立在那里数百年，守护着村人。从前，老一辈的人常对幼年的我说，要对两山毕恭毕敬，村里上百代的安乐与富足，都是因仰仗它俩而换下的。我深以为戒。
早年山顶有佛寺，山虽高，可香火络绎不绝。人们虔诚地合拢双手，低头一步一步地爬上山，至寺庙，祈求家人平安、生活祥和。村子里的人在山脚出生，在山前村庄劳碌一生，平平安安、简简单单，最后老死又葬回山上，生前身后都倚着大山。山上有木、有菇、有笋；山脚有田、有河、有人。人们索取却也播种，从而不断收获。人敬畏山，山善待人，人山彼此依傍，得以永世安康。
村里的老人陆续离世，均埋于后山。夕阳下，青色的山被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新旧墓碑嵌于其上，默默地注视、见证着村庄的兴衰起落。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那黛色高山。它威风地矗在晚霞里，宽大的肩膀予人庇佑。
灾难来了。高大冰冷的机械在村人的指引下开入村庄，朝着后山进发。它们漠然地张着爪牙，一块块巨石便接连滚下。开山炸石、砍树放筏，大山告别了沉寂。“两座大山——值多少钱哈！”村长被一群村民拥着，笑眯眯道。他的办公桌上摞着几捆钞票，那是刚与他签完合同的工头予他的定金。
我在春节时回了村子，一幢幢新式洋房前张灯结彩，好不热闹。一排排洋车停在村口，堵塞了进村的路。村子的边角上起重机不停忙碌，正建着高楼，将来以高价卖给城里人。我来到后山，只见两块突兀的巨石，覆着些许黄土、蒙着几缕苔藓纹路，杵着任寒风吹刮。那寺庙被搬下立在一旁，屋顶歪斜，一阵狂风吹来，坠下一片瓦。
我在村里闲逛，发现就数村长家的灯最亮。人们都聚在他偌大的房子里，把酒言欢。只听见村长的声音：“村后那条河已经签给饮水公司了，到时候……哈哈哈。还有山上砍下来的那批木头，也全都卖了。喜事连连，怎么能不请客呢！”村民欢呼起来，笑声不断。富裕了，于是不再是“锄禾日当午”的农民，亦不用过“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清苦日子。祖上留的山和田，都拿去换钱；而有了钱，什么都可以不要。
他们从前的信仰，是那高山与山里的山神。辛勤劳作，尽心耕耘，日子苦，却踏实平安。朝作暮归，平凡却充实。山神看在眼里，山神会佑其一生。不求大富大贵，只愿安和千秋万代——那时的人们也有欲望，却因为对自然的敬仰、对神明的畏惧、对信仰的忠诚，善待一切，自给自足。
现在，信仰成了人民币。他们活在膨胀的欲望和虚荣之中，得到了许多，失去的更多。青山不再，而真正不再的，是他们自己。
我怀念那个美好的、背靠青山的小小村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