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最后才知道,我留恋的,就是你的不寻常。 ------题记
现在，我常在一个又一个寂静的黑夜里,靠在床头,看着如墨般漆黑的窗外，想着你的单纯，怀念你的不同寻常。
你从不走寻常路。
你头发已经全白，牙齿也已掉了一颗，却比我更孩子气一些。喜欢看戏曲的你，总是想要和我抢电视遥控板。当我沉迷于陈岳叔叔讲的一个个精彩的故事的时候，你偏要换成那叽叽喳喳晦涩难听的戏曲。从背后偷袭一把抢过遥控板，或是借助身高优势把遥控板高高举起来，什么调虎离山什么声东击西，你都用上了。有一次在追你的时候，我从沙发上摔了下去，就在我大嘴一张准备哭的时候，你蹲下身贱贱地笑起来，“好久没看见你哭了，你哭啊！”气急败坏的我当晚藏了你的老花镜。结果第二天你看不清东西，直冲过来把我抱住，嘿嘿傻笑。那时候家里没有空调，夏天的时候总是很热。头上的电风扇吱吱呀呀转着，窗外明晃晃的光洒在你脸上，我把头埋在你怀里。
你是一个糖尿病人，可你偏不走寻常路，最喜欢求着我给你买糖葫芦。你喜欢带我去宽窄巷子玩儿，到了那里，就不是你带我，而是我追你。每次闻到有什么好东西，你转头就跑闻香而去，脚下抹了油似的绕过人群。我只能在后面追着，手上拿着刚买的小吃，企鹅似的狼狈追赶。最后终于随着你跑到冰糖葫芦铺子前，正弯着腰大口呼喘着气，你就开始拉着我的手臂将我推前推后，撒娇似的叫我给你买糖葫芦，我听得汗毛倒竖，但也没忘不能让你吃糖，赶忙把手上的烤肉串塞在你嘴里，你立马嚼了起来，砸吧砸吧嘴还挺香，于是欢天喜地得迈开大步走了。
我叫你老怪物，因为你老，而且从不走寻常路。你从不提以前的事，却因为不服气这个外号，开始侃侃而谈，眼珠一转，“当年，哼，你外公我当兵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说是士兵，其实就是干农活。农忙时插秧割稻，农闲时挖土修堤坝，天天一身泥巴一身臭汗。那个时候，我不怕苦，就怕洗不了澡。夏天还好，天天下湖游泳，到了冬天，汗水捂在衣服里面，裤腰上一圈白花花的盐，肉都发咸了，可以炒份地道的成都回锅肉了！”说着你舔舔嘴巴，又得意得笑起来，“有天夜里啊，连长起来小便，迷迷糊糊得正想回房，猛地瞅见厨房有红亮的火光。连长嘴里骂着，迈着大步想知道是谁不要命在用火。走进灶房，只见灶膛里柴火熊熊，火口上架着一口大锅，锅里还飘出歌声，猜猜怎的？”你眼睛机灵的转了转，“我在洗澡!”好家伙，都不怕把自己给煮熟了，我咧嘴一笑“你还真的是从来就没正常过！”你瞪着眼睛，顺了顺胡子，“我这叫不走寻常路！”我才不管你，吼了句老怪物就下楼去，丢下一句“老怪物！今天宽窄巷子有表演！”听到后面有笨重的脚步声，我勾起嘴角，却在下一秒天旋地转，整个人就已经坐在你肩上了。你摇头换脑的，昂着头吼到：“老怪物和小怪物去看表演喽！”
这样漫长而慵懒的时光好像一直延续了好久好久。直到我上初中，当别人开始成熟开始懂事的时候，我还是成天住在你给我搭建的怪物城堡里。当其他女生开始温柔淑女的时候，我还每天上蹿下跳，和你跑着一起穿过几条街。到了我上了初三的时候，你得了老年痴呆症。上一秒拿的东西，下一秒就忘了在哪里。你开始不记得事，不记得人。先是记不得邻居们，后来，连妈妈也不记得了。有天你一个人在家，我和妈妈买菜回家，忘了带钥匙，我妈敲着门，我站在她后面，勾着头，你闻声而来，打开了木门，隔着镂空的防盗门，望着妈妈。你皱了皱眉，侧着头：“你是谁啊？找谁？”妈妈一直望着你，“爸，你再看看我，真的不记得我了吗？”你咬了咬嘴唇，抬手摸了摸快光了的脑袋，“我女儿说她去买菜了，你找错了吧。”退了退就想把门关上，妈妈深深地望着你，一直一直，眸光在你身上仿佛快要烧出一个洞，随即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忍着什么。我从她身后走出来，一脚踹在门上，“喂，老怪物！你今天又演什么戏，快开门！”你眸光一亮，低头快速的转动门把，可是你看不清楚，好一会才开了门，铁门发出一声声腐锈的哀鸣。你穿着拖鞋就走到楼梯间来，我张开嘴就想骂，就见你一把抱住我，手劲大的我有些痛。你身上抖得厉害，我把到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手抚上你瘦骨嶙峋的背，听你哆嗦着开口：“小怪物，我..你..你可终于回来了。我…不记得了，我都不记得了。”清楚地感觉到心里面的火一下子灭了，酸涩的好像坏掉了的糖葫芦。鼻头一酸，眼泪就滚出来了。我哽咽着把你抱得更紧头埋在你肩窝里。你吓了一跳，连忙把我从你身上扯开，用手背胡乱在我脸上擦着，“哎呀，你怎么哭了！对不起哈，是不是吓到你了...没事，没事，他们可能不是坏人，你别怕。他们....他们还给我东西吃，给我泡茶呢，你别担心。我保护你好不好，我保护你！”越过你的肩头，看着屋里头妈妈坐在沙发上悄悄抹眼泪，我一直一直望着她，声音轻到无以复加，“你以后会不会....把我也忘了？”你突然笑起来，笑声洪亮，回声一阵阵传到我耳边，你像以前一样，屈起手指狠狠的弹我的头，“想什么呢，老怪物和小怪物，永远是一家人！”你有变戏法似的摸出薯片，“你别哭了，今天我偷偷藏了薯片，瞒着，瞒着你奶奶！”我苦笑一声，心里想，奶奶已经去世两年啦。转而又想我也绝不会忘了你，于是在心底说，一言为定。有个公益广告这样说，“他忘记了许多事，却没忘记怎么爱你。”
不愧是最不走寻常路的你，最后你还是食言了。冬天的时候，回老家看你，突然在大街上看到你，我惊喜地叫着老怪物，笑着张开双手等着你像寻常那样跑过来一把抱住我。可你没有。你只是端着茶，对着我这个奇怪的路人笑了笑，淡淡走过。我好像懂了什么，脑袋里一片浆糊。我慢慢放下手臂，低头也是苦笑一声，低低地“老怪物，你把你的小怪物也忘了呢。”你变得深沉而严肃，像个修道的仙人。隔着泪水望着你的身影走尽巷子，你走的很慢，很稳，忍不住想着以前，以前你总是抢我的薯片，想着以前你总是拉着我的手臂撒娇想吃糖葫芦，想着以前你是信誓旦旦说你绝不会忘记我。周身突然冷的发寒，我想着今天刚好冬至应该多穿几件，拢了拢衣服，慢慢蹲了下来，心里面一阵一阵的酸涩，涨的我发痛，语无伦次喃喃自语道“我不和你抢薯片了，真的，我也愿意看戏曲了，只是，只是冰糖葫芦真的不能吃。你别忘了我好不好，好不好，老怪物！”后来怎么回家也不记得了，想着你虽然忘记了我，可你除了这个，从没说过谎。 你确实有个不一样的人生，也确实一生，不走寻常路。 我很小的时候你和我说过，如果真的很爱一个人，千万不要为了他伤心，或者过得不好，他也会很难过。要为他活，还要活的很好，这样他才会开心。如果不幸谁先离开了，都要确保剩下的那个想起你来的时候还会开心的笑很久。 你的不寻常，你的各种和别人不同的地方，我都会记很久很久吧，也足够我笑很久很久。缘来则聚，缘聚则散，我不遗憾，可是我真的很想你。
你走之后，我一下子就长大了，长成了你不喜欢的样子，那么呆板，那么无趣。 你努力的想记住我吧，我也努力的不想长大。可是事不如愿。可是我又觉得你还在我身边一样，在某个单独看曲的夏日午后，在某个走上宽窄巷子的秋日黄昏，我都会看见你的影子。以后的一山一水，一朝一夕，你都会陪着我，以一种不同的方式罢了，我会自己安静的走完。在世上，任何地方，都可以生长，任何去处，都是归宿。
老怪物，虽然你一直不走寻常路，但我一直没说，我爱你，爱你的每种模样。
记于你死后的第二年 小怪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