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已快十点，天黑得可怕，像是一大块浓墨，怎么都化不开。一轮圆月悬在空中，散发着冷冷的蓝色光芒，给了无生息的天空陡增生气。来自西伯利亚的北风，肆虐地刮着，玻璃窗户一阵阵的战栗，仿佛控诉它的恶行。窗外成排的香樟树随着风的走向，前赴后继地折腰，仿佛波涛汹涌的大海，“扑啦啦”连成一片阴影。
父母吵架了，声音很大，即使隔着几个房间我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我关紧房门，蜷缩在被窝里，还是止不住地颤抖。“哐当。”一声巨响，好像是花瓶被摔在地上，力度大得似乎要把地板砸出一个大洞，我差点惊呼出来，还没等我回过神来，防盗门已经被拍得震天响。我把羽绒服裹在身上，走出房间。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母亲。她瘫坐在地上，许久没烫的波浪型头发已经不再优雅，蓬松松的，像是刚刚摘下来的棉花。步入中年，她的头发不再熠熠生辉，根根透着一股枯草似的颜色，发芯丝丝断裂。原来可以倒映星辰的清澈双眸已经变得混浊，好像被盐水泡过的珍珠失去了往昔光彩，眼边的鱼尾纹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爬了上来，像植物的根一样，四处延伸，布满整张脸。皮肤暗黄、松弛，不似原来白净。身上只穿了一件旧式的褐色暗纹毛衣，毛衣的底边不知什么时候翻起，下身只穿件贴身的棉毛裤，裤脚的丝线被拉出来，显然已是多年前的了。母亲年轻时的照片我看过，虽不说倾国倾城，却也像木槿花一样亭亭玉立，清爽干净，尤其是那如雪的肌肤和灵动的眸子。她才是个四十岁的人啊，为何如此的衰老？是命运嫉妒红颜，还是过度的劳累？家庭的烦恼，孩子的学习让她早早衰老。
冬天的地板寒气刺骨，母亲穿的这样少，我怕她着凉，便连忙拿出一条棉裤，轻轻地呼唤她，让她穿上。母亲呆滞的双眼忽然恢复清明，猛然将我抱住，爆发出一声无法抑制的哭声，像是个丢掉心爱之物的孩子，只会用哭泣来宣泄自己的愤怒。我捏着裤子，不知所措地站着，感觉自己的衣服略有点潮湿才想起劝劝母亲。我笨拙地拍着母亲的后背，像她哄我一样哄着她。过了一会儿，母亲终于停止那令人揪心的痛哭，却依然死死地搂着我，像是落水之人抓住岸边的一根树枝一样用力。我只好伸长手臂去拿床头柜上的纸巾。
我蹲下来，用纸巾细细地擦拭母亲脸上的泪水。母亲眼睫上缀着细小的水珠，在睫毛几次颤抖后，顺着皱纹一滴滴地滑落。母亲嘴角下垂，眉毛深深皱起，整张脸上的皱纹也随之形成一个“川”字。因为痛哭她的面庞微微红润，眼睛就像是涂了颜料般微微泛着红色，眼袋深深的，整双眼睛肿的像两只桃儿。
我扶着母亲上床，母亲很快就入睡。我穿好裤子下楼找父亲。天气很冷，路灯还亮着，投下昏黄的光影，无精打采的。父亲倚住墙，灯光将他的背影拉得老长老长，像一只孤独桀骜的狮子。他两根手指夹着一支南京牌香烟，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放在嘴里，吐出一圈一圈烟雾，留下一个落寞的姿势。他看看手中不多的香烟，摇摇头将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了踩，长舒一口气。父亲觉察到我，责怪道：“这么晚，怎么还不去睡？”他抬头望了望四楼亮着的灯，犹豫一会儿说，“你妈，她睡了吗？”我点点头。父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它在空气中氤氲成一团水雾，很快又消失。我静静地看着父亲，冲他微笑着说:“回家。”这不仅是一个孩子向在外的父亲发出的哀求，更是一个美好家庭向其中一个成员发出的忠告。父亲的眼中闪着忽明忽暗的光芒，随即不可置否地点点头。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古人间的浪漫情怀自是令人向往，但那已成鎏金。夫妻之间又何必闹得那么僵，以至走上法庭？也许一句轻轻的“回家”，就能让家庭的纷争趋于和平，让纷飞的劳燕破镜重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