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风华正茂的年纪,因为*,疼爱他的父母离他而去,这个世上,再也没有疼爱的手,可以抚过他遍布伤痕的天空。他被下放到偏僻的乡下,只能蜷缩在乡下一间漏雨的小屋里,出工、收工,如木偶一般,生活里,没有温暖,也没有爱。
但他,早已习惯了。
天,阴沉沉的;风,冷冰冰地刮着,似乎有说不尽道不完的心事。又到了午间休息,他和往日一样,顺从地站在众人面前,低着头,等待着一只只指甲缝里沾满泥的手指向自己,进行批判。队长把大家召集起来,说革命出现了“新动向”,这所谓的“新动向”不过是父母留给他的一个“小鱼笛”口哨,这口哨是父母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他视它为珍宝,把它用绳子系着,一直挂在脖子上。
队长派人从他的脖子上,毫不留情地扯下了这“小鱼笛”。他第一次反抗,恶狠狠地扑上去争夺着,眼中释放出仇恨的光芒,但他一个人,明显是势单力薄,无助地被按在地上嗷嗷大叫。那一刻,他像一只落单的雁,被无情地唾弃着。
忽然,人群中走出闪现一个身影,从队长手里夺过“小鱼笛”,一边放到他手中,一边将他挡至其身后,用冷峻的目光逼视着周围的人,虽无法看清他表情,但能隐隐感觉到他的冷漠,他是村里最有威望的老者,所有的喧闹,瞬间止息,大家面面相觑,随后陆续离开。 老者转过头来,皱纹里蓄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在说:跟我回家吧,你放心,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
他鬼使神差地跟着老者回了家,跨进门的那一刹那,他怔住了,老者此刻换了件衬衫,腰间系着围裙, 立于一糖塑机器前。只见老者娴熟地将糖浆倒下,执勺之手如翩跹的蝶一般恣意起舞,翻、提、转、移,有条不紊,糖浆时而如一线灵泉断断续续地泄落,时而如瀑布一般大刀阔斧“奔腾而下”,老者的手似乎有魔力一般,将那柄勺如金箍棒一般使得滴水不漏,五分钟未到,一个举棒朝天,叱咤风云的孙悟空就做成了。
他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糖塑,不知所措。此刻,阳光如小银鱼般蹦跳着,这棒气冲天、横扫黑暗的孙悟空,给了他力量,他接过糖塑,轻轻地舔了一下,甜味极淡,若有若无,可是到后来,甜味越来越浓,如大海般汹涌澎湃,这甜味将他心中的苦闷霸占,取而代之的是温暖和爱。他不禁颤抖起来,两年来,从未有人给他温暖,每当他蜗居在漏雨的小屋中,独自忍受孤独、潮湿和寒冷时,只有无尽的黑夜与他相伴,他只能默默地忍受,一点一滴地将它们咽进肚中,等待自己的希望被蚕食殆尽。可眼前这位和自己毫无瓜葛的老者,为何对自己如此关怀呢?
印象中这位老者是极不近人情的,做事斤斤计较,有板有眼,乡情们都称他为“老顽固”,可今天他是怎么了?他凝视着老者沧桑、淡然的脸,陷入了沉思……
“你,很像年轻时的我呀!”他诧异地顿顿头,不解地望向老者,此刻,老者脸上浮现出一种浅浅的苦笑。“我也是被下放的”,他叹了口气,凝视着远方,眼中是无限的惆怅、迷惘……
他对老者的全盘托出、毫不掩饰感到惊讶,一抹淡淡的忧伤从老者的话语和空气中弥漫开来……他又想起自己被村民批判、嘲笑时的哀伤,种种委屈在他心中挤成一团,惆怅在他心中蔓延……
老者断断续续地讲述着他坎坷的经历,听着听着,他心里的坚冰融化了,凝视着这位已近暮年的老人,百感交集,酸楚痛苦、坚毅、憧憬、怜悯、悲哀,“哗啦啦”地从心头涌出,塞住了他的喉咙…… “这制作糖塑的手艺是一位老人教我的,他嘱咐我一定要将这手艺传承下去……”
“这屋里,烟太大了……”老者说着,扭过头去,抹了下眼睛,他也抑制不住内心巨大的撞击,走上前来,拥抱了这位经历过人生风风雨雨的沧桑老人,并决心要跟他学做糖塑。天,渐渐暗淡下来,他抚摸着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眼神异常清澈、坚定。再多的挫折也成为过眼烟云,他感觉到,那个曾经充满朝气、充满激情的他又回来了。
从那天起,他起早贪黑地学做糖塑,老者也使出浑身解数,耐心教导……一年后,他的手艺与老者相差无几,可就在那年,他接到通知,他能回城了,他想带老者一起跟他回城,可是老者说他已经习惯乡下,不愿意离开了……
他只身回到了城里,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城里的生活是他梦寐以求的,是他骨子里一直期盼的,现在,他都拥有了,但是他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因为那一片天空下,少了一个人的呼吸,终究有些荒凉。熬过了第一个月,他就离开了城市,回到了乡下,再多的安逸、富贵,亦留不住他。
他回家,老者并不知晓,却早等于村口。他一进村,就看到老者瘦小的身影,没在黄昏里,仿佛了涂了一层金粉,异常的神圣、纯洁。
没有过多的语言,没有过多的动作,他们肩并肩走着,回到老者的小屋,老者孩童般地笑了笑,从一旁的柜中,取出一大堆糖塑,数给他看,三十四个。 三十四,正好是他离家的天数。这数字,没有人懂,唯有他懂。
假如糖塑可以说话,那么它一定会说,困难算不了什么,咬紧牙关,挺过去,世界的背面是憧憬,明天的明天是希望,坚定向前走,向理想迈进……
他紧紧地握着老者的手,一颗充满激情的心,在颤抖,过了良久,他方才抹了抹眼睛,说:
“这屋里,烟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