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里的房子装修好了。
爷爷为这套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操碎了心,一生在田地里挥锄头的他,存了一生的积蓄,凭一己之力买下了这套房,但装修还是爸爸出的钱。买墙板、买桌椅、买灶具,从大到小,由简到细,爷爷都时时刻刻关注着。
房子终于装修好了,通了一个暑假的风,可以安安稳稳地住进去了。爷爷活了六十年,第一次随我们进城生活。收拾行李时,爷爷要将刷牙的杯子塞进行李袋,一旁的妈妈突然发声道:“城里房子旁边不是处处有商店吗,到城里买。”爷爷拿着牙缸的手一颤,大概他也意识到这种陈旧之物与城市的不和谐吧。
爷爷继续收拾东西,眼睛却总瞥着那只牙缸。蓝泡的杯口向外翻出,杯身上是白色的漆,上面用红色的字印着:“*.1990―10”,杯柄的白漆已经有些许剥落了,露出里面古铜色的铁锈,杯底被撞得坑洼不平,这只牙缸虽简陋,但却给予人一种沉静厚实之感。那种从旧事物中传出的古典、淡雅,同样也从旧牙缸中体现出来。
准备出发了,我们将东西搬上汽车,爷爷却迟迟不肯上车,站在车门前凝望着上了锁的老屋和屋前的桃树、屋旁的小溪,屋后的田地。爷爷黑漆漆的瞳仁中透出了对这片土地的不舍。他又回头看了看轿车,眸中又闪着不一样的光辉――那是对城里生活的向往,对他一生所追求的“高档”的向往。
他一只手扶着路旁的一棵杨树,大风吹过,杨树花白的枝条相互鞭打着彼此。灰白的头发像一团稻草,在风中飘来飘去。他的衣角被吹得向上掀起,空荡荡的裤管也贴上了他精实的小腿肚。他站在老屋前、也站在轿车旁。如果说刚才放下的牙缸让他局措的话,他现在的神情就是无比慌乱。
他站着的明明是一条笔直的通往县城的马路,但爷爷仿佛是站在了一个岔路口,面临着两难的决择。他日夜期盼的房子终于装好了,但他以前那坚定的目光却完全消失了踪影。爷爷的手扶在老树皮上,手上一块块黄色的老茧也如老树皮一样。平日里一天不离手的锄头正静静地靠在屋内的墙角,他看着老屋,约莫也是看着锄头。他白色的眼球、黑色的眼仁中布满了辛劳的血丝。爷爷频繁地眨着眼睛,是为了让眼泪不随意地落下。他的目光渐渐深邃起来,盯着屋后大片的田地,他好像在回忆他的过去,他的田地,他的汗水。
六十年的努力,却换来了此刻的慌乱,这大概是他无法猜想到的。爷爷面朝着老屋,风的人下了他的泪滴,吹进了他脸上深深的沟壑中,最终汇成一条,滴在地上。进了城里以后,爷爷常常坐在窗口,凝望着老家的方向,如同一尊时代的雕像。
爷爷的慌乱,是因为由旧到新的转变间两难的抉择。这样的慌乱,我在许多地方见过,许多老人们脸上都带着恍惚与慌乱。“乡村”这个名词也在现代生活中慌乱了。
这种慌乱,究竟何时才能安定?最终的抉择到底是什么呢?新旧更迭,总是抉择两难,令人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