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来家中的木器,大都是爷爷置弄的,梁枋、桁檀、望板,书房的将军案,厅堂的红木椅……几十余年去了,却还严丝合缝,不着痕迹,仿佛连理枝一般,相辅相成。
爷爷说,这是榫卯的功劳啊。
退休之后,爷爷变从镇里的木料店告老还乡了,但人老心不老,他那一堆凿子、框锯、砂纸等等,悉数排布在一只快要掉光漆的木工盒里,骑上摇摇晃晃的单车,晃晃悠悠地在村里闲转,一腔豪情,把大家伙儿坏掉的家具全给包揽,唤人送到家里。有时毛病实在小,就自己拈来一根木板,“梆梆梆”,敲打起来,枘凿方圆,然后把那榫头一抽、一填,整个就翻似新的一样。
以前,遍地都是撒着爷爷满街跑时零碎的木屑和嘴里哼的小调,惟有河对岸,爷爷很少“光顾”那里。江南人不怕水,正巧这条小溪又不甚深,于是提提裤脚,任清澈的流水逝过双腿圆润的卵石亲吻足前,也就蹚水过去了。但爷爷却不以为然,对他来说,裸木沾上水,好似白纸染上了黑墨,再雕画不得了。搬运贵重物时,亦有乡人为此苦恼。
所以便有了这么一座小桥。
依稀记得,爷爷抱着我,蹲坐在小桥上,茧手裹着嫩手,指点桥的结构,丁字榫,格粽角,平尖肩……我把这些似懂非懂的词配上滑稽的韵乐,逗得爷爷咳咳发笑,随即严肃下来,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这些,是老祖宗智慧的结晶,莫要当儿戏一般看待。很快,一切又平静下来,只有那风过林梢的微啸,那桥底泠泠淙淙的水声,和那一点点隐没在丹红中的落日熔金……
后来啊,我进了城,为了求学。城里可真大,笔直的马路望去,好像消失在雾霭尽头,又好像就这么断开,如同爷爷打卯眼时凿得太深,裂成了两截。有时走得太远,被两边钢筋水泥的丛林瞭乱了眼,想要找人问路,却发现路上的行客已少之又少,只有川流不息的汽车,发出沉闷的声音,渐行渐近,又渐行渐远。
曾经我如此坚信,也许,时代的发展,就是这样苍白吧,江南,好像就已经不再是江南。回到镇上,老街的木料店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什么红木家具大卖场。甚至老街都开始失去呼吸。糕饼店换作是奶茶铺,青砖黛瓦变成了立式公寓。生活在变好,很快很快,令人来不及反应……
爷爷说,榫卯的制作要求很高,木材、木具、木工,稍有不慎,就废弃了一条路,再想补救,就只好做成别的家具。大家都耐不住去等待,于是结构工艺之精确,分寸之间的度量,渐渐被抛开,一榫一卯,一转一折,再难深入人们心中了。
我看着角落里,爷爷给我做的鲁班锁,静静地躺着,蒙上时光的尘埃。
高晓松在《晓松奇谈》中这样写道:其实你走到美国每一座大城市,就会发现,这些城市的生活结构都是相似的。悲哀的是,你可以找到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圈子,像一样的星巴克,一样的麦当劳等等。你很容易就能适应另一座城市,但你却无法找到一种已经作古的文化气息。
可能是与生俱来的意识吧,随着乡村振兴战略的落实,镇*决定以镇中那座破旧的东坡书院为中心,打造一个江南风的景区,在一定区域内,还原老街古城的初貌。至于修复院内多榫卯结构的高难任务,交由爷爷出山,主持重建。
榫卯结合,互补共生,外观四称,含而不露,透着儒家的和谐中庸。自从在河姆渡重见天日,榫和卯,就一直在宣告着,江南,才是榫卯的主人。诚如《易经》所言,万物负阴而报阳,由此组成万事万物。榫卯真正体现了江南的智慧与哲思。
我立在游人如织的书院前,看榫卯如燕戏梁间穿插其中,心中充满自豪:一榫一卯一千年,此是最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