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完全可以想象到，对于任何一个温柔、宽容、拥有天使一般耐心的母亲来说，拥有一个像我一样的孩子——一个体弱多病、暴躁易怒且脆弱的神经就像摇摇欲坠的匕首悬挂在整个家庭上空的孩子——完全是一种灾难。这就好像试图驯服一个年轻的恶魔，以及学会和定时炸弹和平共处，无疑是场噩梦。每次我情绪失控的时候，父亲往往也远远躲开。但在母亲的字典里没有“知趣”这个词，她总是固执和锲而不舍地来“扰乱”我，企图用温情泡软一颗磐石般的心。她也完全不懂得“冷战”的技巧，每每放出狠话，又在第二天抛之脑后。
不久前的某个深夜，我还在伏案与堆积如山的课业斗争，攒了满腹的无名之火无处发泄。母亲却毫不“知趣”地三番五次走到我身边，苦口婆心地给我分析熬夜的危害，催我上床睡觉。我几次随口答应，却迟迟不肯起身。她便更加频繁地在我房间里徘徊，言语中也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愠怒。最终我忍无可忍地拍案而起，对她吼道：“好了好了，没看见我正忙着吗！”她一愣，面上显出几分尴尬与无措，可又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十分笃定地说：“已经快十二点了，你先去睡就是，实在不行，我明天早些叫你起来，你再接着写。”她说着，手在我背上轻轻拍了拍，像是无声的催促。
一来二去，在她的固执与我的满腹牢骚的催化下，这件再平凡不过的日常琐事迅速反应，生成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好似积压许久的情绪阀门突然被拧开，我们的嘴变成两台轰鸣的机器，不假思索地将所有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语倾倒而出，最后争执一如既往地以她的眼泪而告终。
“随你去吧，我——”她以手掩面，急促地大喘一口气，仿佛是为了让自己下定决心，又仿佛是被即将说出口的话噎住了——想要吞咽，又不吐不快，“我再也不管你了！”她有些恍惚，又有些蹒跚——方才的争吵，那些恶毒的话语都没能将她击溃，但说出这句话却耗尽了她的力气，使她像是被抽尽空气的气垫一样，疲倦而瘫软——她用手撑着床垫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慢慢地走出了房间。
在走出门之前，她略微偏了一下头，向我投来一瞥。那是怎样的目光啊，饱含着伤痛、委屈、哀怒，以及更多我看不懂的东西。她双眼红肿而布满血丝，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却竭力地不让它们流出来。那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直射我的内心，照得见我全部的自私与罪恶，让我被针扎似的浑身不自在。她很快地垂下眼去不再看我，留给我一个悲恸的背影。我却如坐针毡，感觉那目光仍然在身后注视着我、紧跟着我，让我继续受着火炼般的良心的谴责……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在那目光的注视之下，听着隔壁父母压抑的谈话，辗转反侧。
“你还管她做什么？给自己找气受，我早都不管她了。”
“还不是为她好……不管她，谁管她？再怎么说，也是我们的女儿……”
叹息一般的幽咽伴着那目光入梦，我朦胧中想着，我不只是母亲眼里的沙子，更是她心头的一粒沙子。这粒沙子磨砺伤害着她的心，露出嫩红色的血淋淋的肉。但她不忍把我丢掉，因为这粒沙子已经生成她心的一部分，因为我是她的孩子，因为她爱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