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钢琴的孩子,不可不认得李云迪。李云迪何许人也?在我的想象中,李云迪永远都着一袭黑色的燕尾服,在柔和得仿佛一团散开棉絮的光线中,演奏着心灵的旋律。听闻李云迪要到我们这个小地方开肖邦作品演奏会,心情仿佛是一口废弃的古钟,突然被一个孩子恶作剧地敲醒。在我看来,李云迪就是电视上的人物,我们只配远远地瞻仰,似乎从未期许能与他见面,及至真的买到了李云迪的演出门票,有时突然想起能与这世界级大师晤面,也觉不可思议。在我们学钢琴的孩子中,李云迪便是乐坛上的莫言,尽管并不甚了解他,但其诸多荣誉仍使我不得不敬仰他。
演出定在泰州大剧院。大剧院之前已经去过好多次了,但我跨进大剧院的一刹那,头一次觉得它是如此的雄伟而庄重。宽敞的前厅铺着光滑明亮的大理石地板,踏在上面让人不觉放轻脚步,生怕自己的唐突破坏了这静肃的氛围。剧院大厅正中悬挂着巨大的水晶灯,它安详地注视着自己那点缀着硕大宝石的身姿,迸射出孔雀尾羽那样华贵的光芒,晶莹的宝石折射出动人的微笑,眯起眼睛,空中仿佛下着一场凝固了的金雨。前厅的正中是一堵刻有花纹的金色的墙,墙壁很粗糙,但也正因如此更给人一种艺术的质感。墙前面竖着一壁巨大的海报,上书大字“李云迪签售会”,背景便是一头卷发的李云迪,正托腮凝视着窗外的天空沉思。他的眼睛纯净而明澈,干净得不像一个三十几岁的人的眼神,那里隐藏着一个琴声般高贵、诗歌般典雅的灵魂,当你的目光与它片刻的接触,便会生出一种深深的颤栗。这不是瞎吹,而是当你真正怀着一颗景仰的心站在一位世界级大师面前,那感觉自己实在太渺小,并不配与这颗伟大的灵魂交流而油然而生的颤栗。
沿着左边的旋转楼梯来到二楼的大平台,再往前走,便是音乐会的入口了。手扶栏杆俯视大厅,人群麇集,一扫往日疲惫的脸上富有神采,平静的外表下似乎藏着一团让他们激动的东西。音乐厅入口那两扇紧闭着的雕花镶金把手大木门,即将给人们引入一个新的世界。而那两扇大门后的李云迪,此刻或许又在做什么?喝一两杯温热的柠檬茶,靠在椅背上翻阅着桌上叠成堆的琴谱?我不得而知。但我们这成千盈百的人却怀着同样的心情去想象光芒万丈的李云迪。
门开了。音乐的气息扑面而来。远远的舞台上,没有想象中的灯光璀璨、流光溢彩,与之前那些烟雾缭绕、霓虹闪烁的乐团相比确实寒酸了许多。台上卸去了霓虹灯,搬走了装饰品,拿掉了舞台银幕,空空荡荡的舞台上,只放着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但这也就足够了,钢琴的魅力足以让一切的装饰都黯然失色——它不需要任何的装饰。伴随着低低的惊呼声和潮水般在大礼堂中荡漾的掌声,喧阗的人群很快便安静下来。一身黑色礼服的李云迪从舞台一侧的小门内走了出来。面对眼前那激动甚至疯狂的目光,李云迪似乎成了面对无数支飞来的利箭而措手不及的剑客,他微微羞赧似的朝大家鞠了一躬,走到钢琴边,挪了挪琴凳,撩撩看上去有些过长的袖子,稍稍定定神,舒缓的琴声便像往河中扔的小石子,使礼堂这湉湉的水面荡开一圈又一圈涟漪。
也许我等俗人的水平并不足以去品味肖邦高雅的乐曲,在我听来并不见得比那些通俗曲子好听易赏。好像是将一篇极美的文章拆开来,让一个不懂得文学的人胡乱将它们凑起。如此经典传神之作,怎会如此枯燥无味?
整个礼堂,除了很节制的咳嗽声外,四周极是阒静。音乐像一阵金色的迷雾,让所有人都陶醉其中。靠在红色缎背椅上,全身极为懒散,禁不住默默闭上眼睛,享受这片刻的惬意。说也来怪,原本像一辆破拖拉机发出的磕磕绊绊的音乐,此时听来竟顺耳多了。一支又一支乐曲流淌进耳朵,带来意想不到的奇妙。声音轻柔时,琴声便像一匹光滑的蓝色丝绸,明亮鲜活,直铺到你的脚下,用那一片温柔的光,轻轻地将你拥抱;琴声明快时,眼前便出现了一汪清浅的泉水,冒冒冒,永不疲倦地泛着泡,仔细看中,水中还斜插着几串珍珠似的泡;而当琴声狂躁,如狂风暴雨,我似乎被抛入海浪之中,层层叠叠的海浪像女孩的纱裙,野兽般嘶吼着朝我扑来;当乐声舒缓,海潮退去,我又来到一片绿草地,那草地一片迷濛的绿,一片水洗过的绿,一片芊绵的绿,像水,像烟,像梦境,叫人舍不得用手指去碰一碰。都说读书便是与高尚的人谈话,而音乐便是将人带入一个奇妙的境界旅行,看遍旖旎的风光。
台上的李云迪,在如水的灯光下,静静叙述着梦一样的旅程。那双在琴键上翻飞流连的手,像一双黑白相间的蝴蝶,优雅地在舞台*蹁跹,扇出一簇又一簇带着花香的音符,扫清了悒郁,洗涤了万虑,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深深沉醉在音乐的臂弯里……
从大剧院出来,一阵凉风吹来,氤氲着淡淡的清夜的味道。远处高楼上闪闪烁烁的灯光,为黑夜缀上了一颗颗闪光的星。今夜,也许李云迪便是那片最美的星光吧。